薛千柔一边浇着花,一边迎接清晨第一缕晨光,她用手袖抺抺额角的汗水,被浇水的花卉,在阳光照射下变得挺直。
孙管事带着四五个家丁来到後院,她放下水桶,忙走到孙管事身边问:「孙管事早,有什麽吩咐吗?」
孙管事吩咐着人把一盘盘花卉搬走。
他随意指了一盘花卉道:「你就搬那盘,跟着我来。」
她与几个家丁并肩而行,低声问着其中一个面目和善的少年:「连大哥,府中有宴会要举办吗?」
她负责照看的花卉都是府中有节庆时才会搬到大厅中作摆设装饰。
「这些都是搬去东院的,二少爷回来了,大家都措手不及,忙得一团乱。」
「二少爷?」
「你才刚来几个月,不知道也正常,我娘亲说这二少爷从小就不爱读书,当年气走了好几个夫子,私垫又不肯收他,五岁时便被老爷送上山学艺。」
「年纪这麽小就送上山,老爷夫人可真舍得。」
「夫人也不舍得,可是没法子,所以每次探望二少爷後,都哭哭啼啼的回来。」
「那怎麽不接他回来?」
「老爷不肯,铁了心要他学成归来,这麽多年来,才去探望二少爷几次。」
来到东院,她将花卉放下,见到有些仆人忙着打扫,有些拿着家具、被舖、衣物进进出出,非常忙碌。
连喜走过来道:「我刚才跟你说的,你可别到处乱说。」
「放心吧,除了你和连婶,这里根本没有人愿意和我说话。」
「别这样,只要你安份守纪,做好本分,夫人很好的,定会替你找户好人家——」
「在说什麽?我今年才十四。」
「也差不多了,我姐也是十五岁嫁人——」
「你们两个仵在那干什麽?阿喜,过去帮忙搬家俱。」
孙管事对薛千柔道:「阿碧这庭院的花卉打扫由你负责。」
阿碧是她来了温府後改的名称,两人忙唯唯诺诺的分开,各自工作去。
因为突然而来的多了些工作,千柔到黄昏才有闲暇,来到小溪,自从上次,她好多天没有来了,不知他回家了没。
她坐在石上,看着渐渐西沉的夕阳,慢慢的沉了下去,堕进无边无际的黑暗,她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十五岁便要婚配?她这等身份会被指配给什麽人,她一点也不嫁人,她现在是带罪的奴藉,贱民的身份,正常人家都不会要她作正妻,她只有作妾的份儿。
她愤力的将石子掉进河内,她不要,她不要嫁人。
可是,她要怎麽做?
看着天空挂起皎洁的明月。
娘亲,可以告诉我,该怎麽做吗?
***
东院现在可热闹了,一早丫鬟便敲了二少爷的房门,说:「二少爷,夫人请你起身洗潄,然後一起用早膳。」
等了一会,还是没有回应,丫鬟再敲了两下,便推门内进,只见被舖收拾整齐,桌子上只有一件破破烂烂的衣棠,房内空无一人。
温玉珩在轩辕山多年,习惯每天卯时起身练武,他一身黑衣劲装,在树林间挥舞,刀光处处。
云层镶上金边,太阳慢僈升起,他还刀入鞘,走到溪边洗脸,随意用手袖乱抺几下,望着身後的大石。
这几天她怎样都没来?
看着时辰不早,他赶着回府用早膳,转身往温府大宅走去。
回到东院,他换了一套蓝色绣银线暗花纹的直裰,腰束玉带,头带银冠,长年习武,他身材高佻,肩宽腰窄,穿上这身绵衣,更显高大挺拔。
他转身问身後的丫鬟,说:「一定得这样穿吗?」
丫鬟腼腆点头:「是的,这套衣服是夫人吩咐的。」
他拉了拉衣襟,扫了扫袖子,说:「好吧。」
六岁离家,到现在也有十一年了,他房间的环境布置,还是当年的样子,只是东院门前的两棵梧桐树,由树苖长成了可以遮荫乘凉的大树。
还有两步,就到大厅,他握了下拳头又放松,深呼吸一下,面带笑容,跨过门槛,大厅中父母坐在首座,他的哥哥温玉轩与嫂嫂坐左则,妹妹温玉兰坐在右则。
他走到坐在首座的父母,跪下向父母行大礼,道:「父亲,娘亲,早安,孩儿回来了。」
温弦文年约四十,也有一双浓厚的剑眉,双目有神,严肃刚冷,他看着温玉珩道:「嗯,回来就好,好好的侍在家里,别到处惹事生非。」
费曼清待温弦文说完,连忙走去扶起儿子,道:「栢儿,你信上说,月节才回来,怎麽可以提早回来了?」
温玉珩坐到右边太师椅,道:「其实我一早下山了,师父着我先自行游历半年,谁知我我在山林被野兽追赶,不慎将整个包袱都掉了下崖。盘川也没有了,一路上都是摘野果,捕猎充饥,索性就提早回来算了。」
温玉珩向大哥与大嫂问安,再与妹子笑了笑。
温玉珩看着多年不见的长兄和亲妹妹,哥哥和父亲一样说话严肃,少有笑容,妹妹倒是长大了不少,他都不认得了,上次娘亲带着妹子来探望他,才十岁,现在就像少女一般,与千柔的年纪差不多吧,想到千柔,紧绷的心情柔了下来。
再看看父母,没有多变,父亲还是那麽严肃的绷着一张脸,母亲还是那麽温柔婉约。
费曼清牵着他的,边走边笑道:「来,去吃早饭吧,以後都可以一家人一起吃,真好。」
待温弦文坐好,费曼清才坐下,接着其他人一一坐下。
大家安静的用着早膳。
父亲呷了口茶,看着温玉珩道:「回来後,有什麽打算?」
温玉珩拿了一个肉包子,咬了一口,含糊的道:「还未想。」
「你就是这麽漫不经心,吊儿啷当,每样事都要父母为你操心吗?」
费曼清道:「他昨晚才回来,就让他先休息——」
温弦文道:「你看看你大哥,十六岁时,已被推荐做上尚书都事,十九岁做通事舍人,你也好好的以大哥为榜样。」
温玉珩拿着筷子的手搁着桌上,低着头默不作声。
费曼清道:「他俩怎能比呢?一个从文,一个从武,而且他才刚回来。」
温弦文道:「总之,你好好的待着,不要出去惹事生非。」
温玉珩放下筷子,站起来,「我吃饱了,大家慢用。」
他快步的走出大厅,还远远的听到父亲的声音:「这儿子,真的在山上野惯了,一点礼节也不懂,你可要好好的教好他,别让温府失了面子。」
他握紧双拳,加快脚步的离开这儿。
回到东院,温玉珩用力扯下身上的蓝色绵衣,换了一身靛蓝色的布衣,背起大刀推开房门,轻轻跃到屋顶,几个飞踪,已跃到林中。
在树林间,他疯狂的挥舞着大刀,几棵较弱小的树,都被他砍倒。
究竟他做错了什麽?他只是不爱读那些圣贤书,他是没有大哥那样了得。可是他也很努力呀,
他在轩辕山上习武,这麽多年都很认真,早起晚睡,受了多少伤,吃了多少苦,他也一声不哼的熬过去,为什麽父亲从不看看他的努力?
「啊~~~」他奔向眼前的一棵大树,隔空的砍过去。
「砰!」一声巨响,大树还是静静的挺立在那里。
一、两、三,大树开始有点向左侧倾斜,接着嘶嘶几声,轰然倒下。
他喘着气望着倒下的大树,汗水从额角滑下,流过他墨色的粗眉,沿着尖削下颔滴到草地上。
「你在干什麽?」
他霍然转身,皱起眉头道:「这几天你去了哪里?」
她看了他一眼,就撇开头,看着一只正在采蜜的蝴蝶,道:「我又没有说一定会来,这几天太忙了,抽不了空。」
他还刀入鞘,大字型的躺在地上,天空被茂密的翠绿包围,万里无云,一片晴朗,看到她後,
他心中的最後一点乌云也一扫而空。
薛千柔曲膝坐到他的旁边,打量了他一身的衣着:「回过家了?」
他闭上眼没有作声。
薛千柔看他没反应,恶作剧的拿手帕盖着他的脸。
温玉珩抓过手帕端详,失笑道:「女儿家的手帕都是绣花呀,鸳鸯呀什麽的,你真奇怪,竟然在手帕绣蛇。」
薛千柔不忿的抿嘴,想抢回来,温玉珩连忙将手帕收於怀中。
「送了人的东西,怎麽可以收回?」
「我何时说送你了?」
「不是吗?我送了你笛子,这就当回礼吧。」他将手帕放入怀中。
薛千柔也不再争拗,问道:「见过父母了吗?」
「见过了。」
「慢慢适应,很快会好起来的。」
「你等我好吗?」
「什麽?」
「待我出头之日,就娶你。」
薛千柔瞪圆了双眸:「怎麽、怎麽忽然说这个?」
他坐起来,与她对视,看着她那宝石般的琥珀瞳仁:「不信我有出头天吗?」
她摇头:「我没想过要嫁人。」
「为什麽?女孩子长大,总要嫁人的。」
「我就是不想,嫁人一点都不好。」
「我会对你很好的。」
两人视线胶着,空气弥漫着一阵浓浓的又不知名的味道,彷似甜又像酸,薛千柔想要打破这种气氛,从怀中拿出笛子。
但是,通过笛子传出来的音符,却透着阵阵哀愁。
温玉珩凝视她柔美的侧面,绿意盈然的草地与鲜艳的繁花,都褪去了色彩,灿烂的阳光,失去了热度,他的心被千斤万斤的大石压着。
他抢过她的笛子,「别吹了。」
薛千柔看了他一眼,也不理他,径自抱膝发呆。
温玉珩将笛子还给她道:「对不起。」
「我们就做萍水相逢的朋友,其他的不要再问。」
「好,那你明天过来。」
「为什麽?」
「我心情不好,你是朋友的话,就陪陪我。」
「好。」
他笑说:「我等你。」
薛千柔望着他的笑脸,比阳光还耀眼,灼痛了她。
***
连续十多天,薛千柔都会到森林中找温栢,他们两人有时在溪流嬉水,有时就躺在草地上,林荫下晒日光浴,更多时候,他们喜欢一起合奏,这时很多小鸟都会飞到他们附近的树梢,一起大合唱。
这是娘亲死後,她过得最开心的日子。
自从那天约定了只做朋友,他们便不再过问大家的来历,不过薛千柔从温栢的衣着,便知其的家境,非富则贵,虽然他穿得极为朴素,但上乘的质料,是瞒不住的。
她将柴枝掉进火沟,看着在溪中正在聚精会神捉鱼的温栢。
每一天她都在天人交战,她实在不应该再与这个男子走得这麽近,有些事情她只是不愿去深想,她不想破坏这单纯的关系。
「你看,这两条鱼够肥美了。」温玉珩举起削尖了的木叉,串了两条鱼。
「难怪你能在森林里待这麽久。」
薛千柔惊叹他在森林的觅食技能,他能捉鱼,懂得设陷阱捉小动物,但她不忍心食,每次都叫他放了,结果,他们常常就吃野果和烧鱼。
「当然,我这十多年上山学艺,可不是白过的,师父当年就掉我们几个十岁的孩子在深山中过三日三夜,要我们自己求生,这些技俩都是这样学来的。」
「看来你在山上的日子,也过得挺刻苦的。」薛千柔转了转架在火沟上的鱼串。
「但是自由自在,我很喜欢,回到家里,反而好拘束。」
「有家已经很好,别整天嫌东嫌西的。」
「哪你呢?」
薛千柔拎起鱼串,道:「熟了,可以吃了。」
「你还没有回答我。」
薛千柔将鱼放到一块大叶上,递给他:「吃吧。」
温玉珩撇了撇嘴,接过鱼,狼吞虎咽的吃着。
「你没吃饭吗?」
他吸吮着手指的鱼汁:「家里规矩多,吃的不自在。」
薛千柔用手拈起一小块鱼肉,也慢慢的吃了起来。
吃饱後,两人在溪边洗手,温玉珩道:「明天就是月节,我们到城里赏花灯吧。」
她正在洗手的动作一顿,道:「我不知道能不能出来。」
「戌时,我在西街的桥头等你,你怎样也要来。」
「嗯,我尽量吧。」
「见不到你,我绝不走的,你一定要来。」
「⋯⋯嗯。」
她瞪着溪水中的倒影,不禁自问,薛千柔,你究竟想怎样?
***
清晨,小木屋的门「呯呯」作响,薛千柔从被子中钻出来,披上披风,打开木门,看到连婶一脸着急。
「阿碧,今天小莲和柳月都病了,你早上就先到东院收拾二少爷的房间和院子,再到後院做自己的工夫吧。」
「知道了,连婶。」
「还是你最乖巧,你好好的做事,迟些我向夫人说些好话,让你调离这处。」
「不用了,连婶,我现在挺好的。」
「我知道,要不是你是带罪之身,又有生得标致,夫人怕你过份招摇,才会安置你在这个最偏远的後院。」
「不要紧。」
「我带了两个肉包子给你,吃饱了再去工作,你啊,太瘦了。」连婶递了油布包着的包子给她。
薛千柔捧着热腾腾包子,心里也跟着暖烘烘的,初来时,要不是有连婶,她在这里的日子真的不知怎麽熬下去。
今天是月节,温府举家一大清早都到了寺庙祈福,而婢仆就准备着今晚的食物及应节用品,还有布置大厅,挂上花灯,人手本来就紧张,所以有两个婢女病了,真是让连婶头大了。
平时薛千柔打扫好东院的庭院和浇花後就会离开,今天她继续进去打扫大㕔,然後就到书房。
环顾四周,好像没有怎麽使用过,都很整齐,书枱有几张写过字的宣纸。
薛千柔一看,感到脚下忽然生了个洞,她一下子就掉进黑不见天的洞里。
手中鸡毛掸子的羽毛,都快被她扯掉了。
千柔
三张宣纸都是写着她的名字。
离开书房,走向卧室。
再一次,看见衣架上的一件靛蓝色的素衣。
瞪着衣架半晌,她失神的跌坐在床上,手往摺好的被褥一压,摸到一件硬物,是一支长笛,笛尾刻了一个「栢」字。
薛千柔摸着那个栢字,失笑了几声,再放回原处。
迅速的完成打扫,飞也似的,从东院快步的跑回後院,跑回小木屋,鞋也不脱的上了床,大被子一盖过头。
一阵阵低低的抽泣声从被中传来。
她早就意识到了,温栢,姓温的,在温府附近的後山出现,然後二少爷就回来了,她一直都知道的,只是她不愿去深想,不想去承认,觉得可能有侥幸,但这一张薄薄的纱纸,还是注要被戮破。
温栢,如果你只是一个普通人家的少年,那该有多好。
自从她听过娘亲的故事後,她从小早已经决定,既然身不由己,就让心由己定,她一定不做所爱之人的妾待,身可以不自由,但心一定要自由,她宁愿嫁给一点也不喜欢的人为妾,也不要嫁给爱的人为妾,期盼爱人施舍那麽一点点微薄的关爱。
她绝对不要变得那麽卑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