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他一辈子,还没见过他这麽惨兮兮的模样,瘦骨嶙峋、脸色苍白如纸、虚弱到连手都抬不起来,只能微微张开嘴,无声的喊她:「萝⋯⋯」
尽管郑自强一再告诫,她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在他床畔,喃喃说:「怎麽会这样?」
他激动的想说什麽,她却只能从喉咙的气切口听见呼呼的气音。
一旁的殷妈妈按着儿子,安抚道:「好啦,萝萝都回来了,你也就没什麽好着急的,安心养病就是了。」
殷妈妈後来跟她说,殷子恺提前知道她要回来,不断要求要转到普通病房,要拔除气切管,不想让她看见自己这副科学怪人的模样,但直到前一天,他始终无法稳定血氧与血压,医生不同意让他离开加护病房,也拒绝拔除呼吸管。
他这麽在意让她看到自己病弱的样子,她却不知道,见到他的那个当下,只能说:「怎麽会把自己搞成这样?也太惨了吧?」
会客时间只有半个小时,一次允许两个人进去,殷妈妈熟练的替他按摩四肢肌肉,擦拭身体涂上乳液,以棉花棒湿润他乾裂的嘴唇,而她,却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做什麽,只能泪眼婆娑看着殷子恺,看着他累坏了的样子。
他用无力的手比了个手势,殷妈妈立刻会议,从包包里拿出平板电脑,他的指尖在萤幕上划几笔,她认出他写的是一个问句。
多久?
殷妈妈替他翻译:「凯子想知道你这次回国打算待多久?」
他想让她见到自己好好的模样,就像她记忆中的那样。
她一直以为自己的人生不太美满,曾经为了父母、朋友、感情,有过伤心的感觉,但此刻,看到歪歪斜斜的那几笔画,听到他的问题,她才明白,自己从来没体会过什麽是伤心。
「我不回去了。」她说。
他拉开嘴角,一个不太成功的笑容,眼神也随之一黯。
她只到医院探望过这麽一次,因为他的介意,也因为发现自己应付不了的伤心,再次见面得等到他终於出院,有力气了,踩着单车到她家。
她自二楼房间的窗口往下看到瘦成皮包骨的凯子,很难看,也很耀眼。
「你是长发公主喔?不下来,难道还要我爬上去?」
「正常人会从大门进来吧?」
「你家铁门永远都关着,我怎麽进去?」
自从祖父母过世後,她母亲切断与邻居的关系,大门深锁,切断电铃,她难得回家,偶尔殷子恺来找她总是在房间窗口下大喊:「萝萝!」取代按电铃,也不怕引人侧目。
她下楼,他牵着车,两人走在田间,两人并肩的影子在身後拉得老长,映衬着稻乡平原红艳的夕阳,十几年来,从少年到青年,在同一个场景,他还是那个死皮赖脸纠缠的他,而她,还是那个缺乏归属感的她。
「再休息一个月,我就要回台北工作了,这次意外,保险领得不少耶,公司也有意外补偿,你想不想去日本玩?我招待,庆祝你拿到学位光荣归国!」
她明明不是为了那个理由回来,但两人都决定装傻。
「谢谢你喔,可是我还要准备大学教职面试。」
「对喔,你以後就是大学教授了。」
「八字还没一撇。」
他突然说:「假如能在台北就好了,以後我有什麽事,你可以罩着我!」
她终於被逗笑,回国以後的第一个笑容,这人从不放弃机会勒索友情,而她,就是无法拒绝。
後来,他回到台北,不久後,她也找到北部教职,当他为了追求一个空姊而请她「罩」着时,她竟然感到松了一口气,看着他重拾游戏人间的生活态度,她只觉得无论如何,都比躺在加护病房里的那个他好,至少,还活着,因为活着,才能这样挥霍人生。
自那时起,她就为他养成了24小时不关手机的习惯。
匡嫂在她面前放下一盘烤青菜。
「今天这麽早来?凯子还没回家呢。」
「我在这附近上香道课,下了课反正也没事,就先过来看看你们。」
匡哥大声说:「还是萝萝贴心,凯子那家伙重色轻友,没事才不会想到我们。」
「不过他可是贡献不少薪水在这里。」
「哼,他贡献的薪水都被自己喝回去了,天天在我这里发酒疯。」
匡哥说起上回凯子与台北公社在这里喝到凌晨两点,还因为噪音搞得管区过来关切。
丁莳萝可以想像当时场景:「他跟公社的人在绿岛就熟了。」
「不过我看他跟那个主唱好像有点不对盘?」匡嫂回忆道。
「阿宏?」
「我不听摇滚乐,也搞不清楚名字,瘦瘦高高那个,左耳有个耳环。」
「陈玮?」她扬眉,陈玮对外总是装出漫不在乎的酷样,怎麽会让匡嫂看出跟凯子「不对盘」?「说起来,凯子还是陈玮的粉丝,他们怎麽会不对盘?」
匡哥、匡嫂齐齐促狭盯着她看:「你真的不知道原因?」
她还想多问,远远的就看到殷子恺走过来,旁边还跟着一个意外的人:严立丰。
「咦,凯子今天春风满面喔!去哪捡到美女?」匡嫂调侃道,没注意到丈夫警告的眼色。
殷子恺转头对严立丰说:「你看吧,我就说这里是会让你大开眼界的地方。」
严立丰哭笑不得的环顾一圈这个巷子口的铁皮烧烤摊,本想开口问到底哪里让人大开眼界了,突然注意到一个认识的身影,视线定着,喊出声:「丁莳萝?」
相认以後,严立丰半羞赧半惊喜说:「对对,抱歉我有一阵子没去上茶道课,一时想不起来。」
殷子恺把两人拉近,一手环着一个,兴致高昂的说:「在绿岛错过以後,现在我们三个总算凑在一起了,真是缘份难得啊!」
匡哥显然是认出严立丰了,拉开匡嫂在一旁教育一番後,夫妻俩也凑过来,跟她攀交情,丁莳萝趁机问殷子恺到底在搞什麽鬼,为何把严大公主带到这里来?
「她心情不好,这里比较热闹,有助於转换心情。」他低声解释。
还真是天兵想法,一般可能会带女朋友上法式餐馆,要热闹,恐怕也只会带去Louge吧?以前他无论跟谁交往,都不曾带来这里,就连匡哥匡嫂,也只在他回家路过时,偶尔瞥见凯子的女友「们」,像今天这样坐下来招呼,倒是第一次。
严立丰对丁莳萝比对烧烤摊好奇。「我不知道你也认识凯子。」
「记得在绿岛时我说晚上会带一个朋友回去找你?」
她眼睛发亮:「那个朋友就是凯子?」
「嗯。」看着她,丁莳萝忍不住想这真是个天之骄女,不只有出色的容貌与家世,聪慧却不骄傲,甚至是谦逊的。穿着简单的横条衬衫与贴身牛仔裤,短发随性拨在耳後,年轻的像个大学生。
「你们怎麽认识的?」
这个问题让凯子与丁莳萝同时愣住了,她选择沈默,让凯子回答。
「我跟萝萝一块长大,认识⋯⋯」他算了下:「二十年了。」
十七年,她暗暗纠正,但没说出口,看来她这次不用扮演前女友了,大概是因为,他终於下定决心,这次不打算放手了,她埋头喝掉一大杯啤酒,似笑非笑的,像看戏般,听凯子跟严立丰介绍他们的关系,介绍匡哥匡嫂,介绍这里的招牌菜色⋯⋯这一切,彷佛都跟她没有关系了,以後,也不再需要二十四小时待机,时刻担心他出事。
「萝,你没听到吗?」
她茫然问:「听到什麽?」
「立丰问你茶道课的上得怎样?」
「喔。」她回神,对严立丰说:「你上的初级班应该已经结业了,我其实也缺了两堂课,学期末学校事情多,走不开。」
「凯子说你是大学老师?」
「是啊,教法国历史,只是讲师而已。」她转移话题:「为什麽心情不好啊?」
严立丰眼中蒙上阴影:「一些⋯⋯家里的事。」
「你家里,都有些什麽人啊?」她其实并不好奇,只是希望将话题从自己身上移开。
「我父母都不在了,就是我爷爷和⋯⋯其他人。」她对严立丰的印象,一直是坦率的,对她这个只有几面之缘的人来说,过份的坦率。
「还有你的叔叔,对吧?」
「我叔叔⋯⋯」她疑惑半秒:「你是指严立言?」
丁莳萝解释上次临时被凯子抓去翻译的事,凯子听到,还加油添醋:「医院人人都怕的大魔王,结果萝萝还不是搞定了。」
是错觉吗?聊到严立言,立丰神色变得复杂起来,丁莳萝默默观察,嘴上却说:「其实,我是占了你的便宜,擅自跟他说我是你的朋友,他才放我一马的。」
「我在台湾没什麽朋友,他当然得对我少数的朋友好一点。」她加上:「现在在家里,除了爷爷,也只有他关心我了。」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想开就好,至少还有人关心啊。」她安慰,虽然知道可能言不由衷。
她却摇头,挺认真的想解释:「问题就出在他们的关心,硬要我接受不想要的东西。」
「喔?」凯子插话:「在医院我怎麽问你都不说,只会板着脸,现在可以说了吧?他们到底要你接受什麽?」
严立丰挣扎了下,最後还是含糊说:「就当是责任吧。」
丁莳萝不认为自己应该追问,但凯子不是她,偏要不识趣的继续:「意思是,他们要你接管医院?这是好事啊!以後我就不用担心大魔王了。」
严立丰愣了一下,瞪着凯子半晌,突然大笑出来:「你这个人,脑子里除了业绩还有什麽?」
「业绩是幸福人生的基础啊。」
「那倒也是,做什麽都需要绩效的,当医生、业务、孙女⋯⋯都是要拿出成绩来,才能证明自己。」凯子的不像话,被严立丰转译成人生哲理,这两人间的互动,丁莳萝在一旁简直看傻了眼。
「就是就是,所以,你什麽时候要正式接管医院?」
这个问题瞬间又熄灭了立丰脸上的光采。「假如只是医院,倒也还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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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一樵:设定上是最终章,所以迟迟不敢上传,一修再修,从去年到今年总计历经四次隔离,就连现在,我所住的地方正经历封城,闲赋在家时间一大把,却不太定得下心写文,但放了这麽长一段时间,我终於看清这个故事不应该结束在这章,这些主角们应该有更广阔的归宿,所以将章名改了,加入一些狗血情节(也是时候了)接下来一周,每晚23:00会上传,希望等这章上传完了,真正的最终章也写完,可以无缝接轨的更到最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