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莳萝再次见到丽莎,是在茶书屋南老师的茶席上,音乐祭上轰动一时的人,她怎麽可能不认得?但丽莎似乎并不记得她。
「今天特别请你们的学姊协助这堂课,示范茶人与助手如何相互配合,正式的茶席是两人一组,一个司茶,一个司水,茶人端坐在茶席上,如如不动,司水走动递水,了了分明,两者之间搭配得宜,一场茶席才会行云流水,心旷神怡。」
她边协助南老师,担任司水的工作,边悄悄瞄了眼紧皱眉头的丽莎,想起丽莎的中文有些微的ABC腔调,自己是成年後出国,理解无碍,但丽莎恐怕是小留学生就出国了,南老师这一大段引经据典的解释,她恐怕一知半解。 绿岛回来以後,因为自己陷入麻烦,她也没追查与丽莎有关的新闻,但跟自己相比,她会遇上的麻烦应该更多吧?
下课後,她看到丽莎慢吞吞的收拾茶道具,貌似想等候所有人都走了才去问南老师问题,丁莳萝暗暗一笑,真没想到这麽开朗的人也有腼腆的一面,她上前去打招呼。
「这不是丽莎吗?」
她看起来颇讶异,并没认出丁莳萝。「喔,嗨,学姊。」
「丁莳萝,我们在绿岛见过的。」
她的脸瞬间点亮:「对!我想起来了!我们不是约了晚上,你朋友来的时候再见?可惜碰上一点意外,我先走了。」
一点意外?丁莳萝不禁一哂,顺着她的话回:「是啊,不过有缘自会相见。」
「有缘⋯⋯哎呀,我的中文程度真的有问题,南老师说的我有一半不懂。」
「其实动作懂就好了,初级班晋级考试只要摆简易茶席,不难的。」
她抓抓头,神情俏皮。「晋级⋯⋯我都不知道能不能上到那时候呢,工作越来越多,上礼拜和上上礼拜我都来不了。」
「工作?你真的是医生?」
她愣住,思考後说:「假的。」
「假的?」
继而又是俏皮一笑:「真的啦。」
「到底是真是假?」
「哎,就看你有多八卦了,绿岛的事情你应该也知道了,我都被肉搜到烦死了,这礼拜才比较平息一点。」
她们同时笑出来。
「我能体会,真的。」丁莳萝真挚的说:「我还没时间去八卦你,自己也惹了不少麻烦。」
「真的?」
丽莎服贴的短发衬得小脸玲珑剔透,尤其是明亮的双眸,有着孩子般的天真,看得出来自很好的家庭,从小被保护得很周全,看着她,丁莳萝莫名有点悸动,从来没有过失望与遗憾的人生,大概就是丽莎这样的。
「真的,你是哪一科的医生啊?我朋友也是医学系的,不过他学的是药理。」
「妇产科。」她解释:「本来是学急救的,主攻传染病学,想去当无国界医生,不过家里不给去,被强迫改科。」
看来她的猜测没错,那个家庭舍得让辛苦栽培的孩子,还是个女孩,到第三世界吃苦冒险?
「你看起来不是会妥协的人呐。」
她耸耸肩,「没办法,我妈很辛苦啊,当时觉得还是乖一点,听她的话,或许她会活久一点,结果还是无法如愿。」
丁莳萝发现自己猜错了,这个人,也是经历过的,那麽她的单纯是如何被保存下来的?
聊得愉快,她们移到茶书房对外开放的茶空间继续聊,周日午後的阳光慵懒的射入这个原木极简的空间,丁莳萝发现自己很享受听丽莎源源不断的说着自己,只是听着。
「绿岛回来以後,我遇到一个奇葩,现在正试着交往,不过他这个周末要支援公司活动,所以我才有空来上课。」
「怎麽说对方是奇葩呢?」
丽莎抿嘴一笑,「无可救药的乐观,但偏偏又一天到晚把死挂在嘴上,老怕活不到明天。」
「这才是真正的乐观,所谓的『乐天知命』。」
她偏头想了下,弹指道:「对,这说明太好了,因为知命,才乐天,他就是这样的人。」
这让丁莳萝想起另一个人。
「最主要是我自己的家庭,嗯,有点复杂,很难找对象,但他⋯⋯哎,老是讲他有点奇怪,反正就是个好玩的人,我也没太认真,回台湾以後生活实在太苦闷,难得遇上一个有趣的对象,凑在一起打发时间。」
这女人⋯⋯倒满适合殷子恺那个自命风流的凯子,可以确定的是她决不会为了爱而寻死觅活,丁莳萝心想,若是丽莎,那麽她这个「前女友」应该就没有粉墨登场的机会了。
突然间,一句话越过脑海「我现在有专属医生随行」⋯⋯那家伙最近彷佛人间蒸发,最可能的原因是又交了新的女友了,难道⋯⋯?
「你在哪间医院工作?以後可以推荐给我同事,我们系上女老师居多。」
即使聊了这麽多,丽莎对自己的隐私似乎还是颇有保留,听到她的问题,想了下才决定坦诚相对:「丽丰医院。」她从皮夹里拿出一张名片,迟疑了会还是递给丁莳萝。「我在台北没有朋友,只有家人,你是我第一个女性朋友。」
丽丰医院妇产科主任,严立丰。
丁莳萝一口气锁住,在匡哥烧烤摊所听到的资讯鲜明的回到脑中,那麽,她是⋯⋯
严家大房唯一继承人微微叹口气:「我知道,这看起来很怪,对不对?丽丰,立丰,这不是巧合,所以说我的家庭有点复杂。」
复杂?这女人是谦虚,还是虚伪?丁莳萝忍不住怀疑自己看人的能力。
「这件事情我没跟人说过,真的是第一次。」她深吸口气,娓娓道来:「我还没出生以前,我爸爸身体不太好,但因为是唯一的孩子,必须帮忙打理家族事业,不能出国就医,所以家里为了他聘雇国外一流的医疗团队与设备,当时为了有个名目找这些资源,就开了所医院,本来要用我爸爸的名字,但医院还没成立,我妈妈就怀孕了,我爸一开心,健康情况也有所改善,我爷爷是个很传统的人,弄个医院竟然有这麽好的结果,严家终於有传人了,所以我生下来以後,就以那所医院命名了。」
看样子匡哥的消息不太准确,但也歪打正着,一个家族的大家长给孙女取这个名字,这医院未来不传给她也很奇怪,但她真正介意的倒不是这些八卦。
「难怪你说自己不容易找对象。」藉此希望把话题拉回来。
「是啊,我这个『交往』的对象,本来是常来我们医院的药厂业务,我原来挺烦台湾医院这种文化的,药厂业务也是专业人士,但偏偏个个都像哈巴狗一样,缠着医生不放,他一开始就是那样,你相信吗?他还来挂我的门诊,妇产科耶,脸皮实在厚得可以⋯⋯」
丁莳萝想像那画面,确实是那家伙做得出来的事情,心情复杂。
「他说自己身体不好,我看了病历,不过是癫痫症,却整天觉得自己活不久,太可笑了,但一个人啊,真的这麽相信久了,行为模式与价值观都会变成那样。」
「所以你也觉得他的病没什麽?」问得有点急切。
严立丰仿佛突然披上白袍,跟她解释:「癫痫症主要是中枢神经的疾病,癫痫致死的案例,大多是因为发作时发生的撞击或呼吸道堵塞,所以只要发作时注意周遭环境,通常不会致命,这几年来医药发展进步许多,每年都有新药声称可以完全控制癫痫,我大学同学有好几个也有癫痫,但却从来没发作过,还能行医救人。」
「那他⋯⋯为什麽对自己的病情那麽悲观?」
「我觉得那是他生存的方式。」
「生存的方式?」
「因为面对死亡,所以才能活得自由自在啊。」严立丰露出温柔的笑:「那家伙啊,内心可能对自己不太有信心,透过不断告诉自己:怕什麽?搞不好快死了,现在不做以後没机会了。这样的想法会产生⋯⋯打了肾上腺素的勇气之类的。」
「打了肾上腺素的勇气,这还真的是很『医生』的比喻。」
「哈哈,我可没有南老师的文学修养,但这类比喻倒是很容易。」
「有机会,我也该替自己的勇气打打肾上腺素。」
「哈,每次我觉得要好好跟他说清楚,我们只是玩玩,不要太认真,但看着他,又会觉得为什麽不给他机会呢?有他在,我也勇气倍增,真是奇妙。」
殷子恺,从小到大,就是她的肾上腺素,只是他自己从来不自觉而已。
「小心玩玩变得认真了。」
「感情这种东西,认真就输了。」她笑。 这两个人,或许真是⋯⋯绝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