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玮留下阿宏收拾舞台,往角落的桌子走去,但那里只有花花独坐,看到他失望的眼神,花花撇撇嘴:「老师先走罗,要我跟你说一声。」
他没说什麽,拿起桌上没喝完的啤酒,大灌入喉。
「阿玮,你是为她拉的琴吗?」
「你乱说什麽?」
花花夺过他手中的酒瓶,执意问:「你那把藏在衣柜里的琴,是为了她拿出来的吧?」
「是又怎麽样?不是又怎麽样?」
「是的话,我替你开心。我希望你做回你自己,假如我没有那个能力让你接受你自己本来的模样,我希望这个世界上有另一个人可以。」她看着他的眼睛:「可惜,那个人不会是她,丁莳萝的眼里,没有你。」
丁莳萝不清楚此刻的冲动从何而来,一路走到熟悉的巷子,绕过已经打烊收摊的烧烤摊,走到熟悉的门前,往上看,二楼的灯亮着,里头隐约透出电视的光线,只要掏出包包里的钥匙,走进去,就能打开禁锢自己多年的那扇门,放自己自由。
她记得哭得很惨的那晚,被紧紧的拥在他怀里,记得他哭得比自己还惨,後来两个人乾脆擦乾眼泪彼此取笑。
「你是哭自己还是替我哭。」
「都有啊。」他止不着抽噎:「我们两个一样惨,不,我比你惨。」
「你惨什麽惨?你爸又没养小三,又没被人赶回国,落魄潦倒。」
「我没有爸爸啊,要是我有个爸爸养小三,我会替他加油!反正我妈没有男人也活得好好的。」
「你白痴喔?」
「我是白痴啊,而且我好希望就这样白痴很久很久,一辈子,等到你七十岁,再来跟你说:『你看我说得对吧?要怎麽感谢我?』」
「白痴⋯⋯」
「萝⋯⋯」他莫名其妙又哭了起来:「我好想陪你一辈子,可是我没办法陪你那麽久,真是惨爆了。」
记忆在这里嘎然而止,她不常回想那晚的事,彷佛那珍贵的一刻被小心翼翼藏在内心某个角落,藏着藏着,忘了到底藏到哪里去,再也找不到,今晚的陈玮,让她找回这段回忆,找回那晚的悸动,虽然,只有一晚,因为那白痴当时有个系花女友,在那之後,还有无数个,她替他「分手」的女人们⋯⋯
楼上的灯突然熄灭,她听到关门声,下楼脚步声,就在大门即将打开那一刻,她隐身在隔壁的门内,看着熟悉的背影,边讲电话边往巷口走去,离自己越来越远。
「送宵夜这种事情,当然要我这个『男朋友』效劳啊,瞎米?清粥小菜?你这个大小姐也未免太好养了吧?」
笑声回荡在暗沈的巷弄,敲打在心上,里头的那扇门,黯然关上。
走出楼层专属电梯,门後传出客厅里的谈笑声,严立言深吸口气,压下逃离的冲动,暗自笑自己也有怯战的时刻,这可不能让那票年纪资历都比自己长的手下们知道,他打开通往客厅的门,戴上笑容,换上英语:「妈,您和伊莲娜怎麽逛到我这里来了?」
严家三夫人,年龄还不到六十岁的王雅贞,是媒体最爱追逐的名流,严金水好面子,外出身边总跟着号称无死角美貌的三太太,不管严苛霸气的严金水怎麽不领媒体的情,严三太总是能安抚众人,落落大方、面面俱到,她的出身对媒体来说是个谜,既不是明星或主播出身,也不是商场女强人,十五年前突然出现在大众视线里,却没有人挖得到她的过去。
「还说呢,伊莲娜是为了谁来台湾的?结果却是你老妈在陪人家?」王雅贞的英语带着些微的纽约腔,即使她花了好几年学习英式英语的腔调,对自己的儿子,还是会泄漏最原始的口音。
严立言上前给两位女士最绅士的吻颊,在母亲面前,刻意在伊莲娜的脸上多停留几秒。
「立言,我明天就回纽约了,你没忘记吧?」伊莲娜流露出埋怨的神情。
「是吗?我最近忙得焦头烂额,连这里都很少回来。」
王雅贞拍拍儿子:「看得出来!我还以为走错地方了,家里一点人味都没有,你哟,都怎麽过日子的?」
他从白酒柜里拿出一瓶香槟,流利的开瓶、倒酒,三人坐在客厅里,这是他难得的「家庭时光」。
「今天跟伊莲娜来,就是要听听你是怎麽想的?我後面才好帮你们安排。」王雅贞决心不给他机会逃避,开门见山。
伊莲娜不是娇羞的闺秀,她直直的看着「未婚夫」,坦率道:「立言,我不是非你不可,但我喜欢你,我们目前感情不深,但我不介意婚後培养。」
霍夫曼是严家在东岸最重要的合作夥伴,而这层合作关系,还归功於王雅贞,她曾经是老霍夫曼先生秘书室里的一员,在严金水最初到美国扩展事业时,负责接待他,至於老霍夫曼是为了严金水才招聘一位亚洲女子,或只是凑巧,随着老霍夫曼的过世,这已经不可考了,总之後来王雅贞跟了严金水,而霍夫曼与严家的关系,也越来越紧密。严立言与伊莲娜,可以说从小一起长大,但从来不亲密,不像他与立丰,然而时间的关系,让他们至少熟稔的不需要客套。
「立言,有你这样的绅士吗?让女人来追求你?」王雅贞轻斥儿子:「都要三十岁的人了,感情一片空白,我都跟伊莲娜说了,你那些兄弟们,哪个不是学你爸爸三妻四妾的,就你老是孤家寡人,从来没带女孩子回家过,再这样下去,我都要怀疑你的性向问题了。」
「假如我真的不同性向呢?」他刻意道。
「那也好,我省得烦心,」她朝属意的媳妇笑道:「虽然辜负了伊莲娜,但至少我落得轻松。」
「你是Gay我也可以接受。」伊莲娜似真似假的笑:「我反正想嫁给你,有你当老公,我体面一些。」
「体面?」他比比自己:「我有什麽好?上次在家里你也看到了,等着分继承权的人塞满那个大厅,我可没能力让你养游艇,私人喷射机。」
「我自己就可以养游艇和喷射机。」伊莲娜骄傲的说:「你仪表堂堂,有能力,最重要的是,我爸欣赏你。」
严立言眼前浮现伊莲娜的父亲,老霍夫曼的大儿子诺登,掌管家族的地产开发与媒体事业,小时候他还以为是母亲的情人,真实关系他从没识破,这些年来诺登结了八次婚,离了七次,伊莲娜是第六任老婆的小孩,他一直知道诺登对自己的赏识,商学院毕业後就是透过王雅贞的安排担任诺登的特助,那时帮忙处理几个南美土地开发的棘手案子,诺登手下的人没有一个人敢进入那些政治黑道势力盘结的国家谈判,他去了,也搞定了,诺登对他唯一的不满就是他不是自己的人。
诺登大概是最早知道他是严金水儿子的人。
或许,也参与了缔造这场肥皂剧的编写。
他痛恨这些人,这些透过人脉与交际,编织出错综复杂关系的所谓世家,里头的每个人都是棋子,都只为了一个终极利益而活:确保财势能够绵延不绝的传承下去。
伊莲娜想要嫁给他,也只是一个棋子的盘算,跟喜欢与爱一点关系都没有,至於他自己,若没有立丰,他大概也不会介意作为一世富有且拥有特权的棋子。
若没有立丰,他感受到近日的烦躁再次席卷而来,他根本从来就不拥有她,过去、现在、未来,都不可能。
「随便吧,想结就结,在你们霍夫曼家,结婚不过就是办场生日派对,我是不是应该感谢你把第一次留给我?」
「立言!」王雅贞怒斥。
伊莲娜倒是不介意的笑笑:「你也不委屈吧?想想娶个霍夫曼可以帮你在继承权的位阶上上升几格?而且我相信以你的能力,我爸那边也肯定会重用你,这样想起来,我恐怕还是解放你的钥匙呢,你这样的人,又何必陷在这个小地方,仅仅管一间小医院,实在是太浪费你的才华了。」
讽刺的是,他愿意付出一切,从另一个人那里听到这些话,对自己价值的肯定。
得到她们想要的东西後,这场深夜会谈,只剩下琐碎的客套,出於利益最优化考量,他妥协了自己的人生。
送走伊莲娜後,他母亲留了下来。
「立言,你这麽对伊莲娜,实在太不应该了,上哪里去找这样好的对象?不论身世、外貌、性格,都挑不出毛病。」
他收走香槟杯,给自己换上干邑,听着母亲数落。
他们曾经很亲近,在美国只有他们母子相依为命时,母亲对自己的过去并不多说,但随着年龄成长,他可以猜测她来自普通的移民家庭,原生家庭只给了她良好的教育,无力提供多余的物质享受,她唯一对儿子倾诉的是为了生下他,她与原生家庭断绝关联,但知道自己的生父後,他觉得这或许只是部分的事实,严金水是镁光灯下的人物,他会希望自己的女人越单纯越好,不落人把柄。小时候他在家里翻出过母亲年轻时的照片,照片里的女人简直判若两人,或许连她自己的家人都认不出来了。
「妈,您就别操心了,我不是一向把所有事情办得好好的?」
王雅贞看着即使在自己面前都戴着面具的儿子,挫败的说:「除了感情。」
「您是说爱或喜欢这类的事情吗?」他冷讥。
「立言,我知道你心里怎麽想的,但是不可以。」她严厉的警告:「你要怪我也好,但那是绝不可能的。」
他们对峙着,母亲真的知道?从什麽时候开始?
「我不是个迂腐的人,我自己的感情就不是循规蹈矩的,但你和她,想都别想。」
他放下手里的酒杯,感觉到心脏砰砰跳,自己埋得这麽深的秘密,这世界上竟然有另一个人知道,而且是造成这个局面的始作俑者。
「我不勉强你留在台湾,跟那些小鼻子小眼睛的人抢东西,你是我儿子,我知道你的格局比严家任何一个人都大,包括你爸。但是我求你,不要看低自己,留在这里,守着⋯⋯」她顿住,沉声道:「没有任何意义。」
「意义?」他疑惑道:「你不是希望我可以感觉到爱或喜欢吗?这有意义可言吗?」
「你怎麽这们分不清楚事情轻重?我是这样教育你的?太伤我的心了。」
「伤您的心,那麽我的呢?」他知道自己已经微醺,但需要发泄的心情大於一切,而眼前这个人是唯一知道一切的人。
「妈,从您第一次把我带回台湾的那年开始,我的心就死了,我又何尝不想挣扎?不想放手去爱、去感受?但是您一点希望都不给我。」
「什麽希望?你们什麽关系?我能给你什麽希望?」
他拉起母亲的手,看入她美丽却神秘的双眸,祈求道:「告诉我这一切都是您的安排,我根本,就不是严家的人⋯⋯」
她的眼里浮上水雾。「立言,我的儿子⋯⋯」
「对,我是您的儿子,这样就好,我只要这个。」
她摇头,对儿子迟来的叛逆束手无策,她抱住他,只能道歉:「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我以为自己能给你最好的。」
他不记得自己曾经像个孩子,在母亲怀抱里哭泣过,即使是此时,五脏六腑都像被啃噬着,他也哭不出来,人生这场荒谬剧,是一点一滴组构而成,不是刻意为之,但它就是无法挽回,没有人有错,但结局就是错得离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