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莳萝像被当众敲了一记脑门,在做出反应以前,全场炸开闷煮锅般,闹热腾腾:「就说是丁老师嘛!」「有人在绿岛拍到老师了。」「听说他喜欢丁老师很久了。」「太劲爆了,当众告白耶。」
最叫人瞠目结舌的是竟然有人拿出相机拍摄,直播的手机也纷纷加入「现场主播」评论。
她颓然摇头叹气,走回台上,这堂课无论如何得上下去,所幸,接着还有五场反法同盟可以讲,她拿出看家本领,隐遁在枯燥的历史陈述之後,乾乾巴巴的,上完那堂没有人在听,也没有人在乎的课。
下课钟声一响,不管围上来发问的同学,她大步流星走出教室,然而这个爆红的十五分钟似乎没打算结束,系办公室内竟远远的传出「风中的莳萝草」旋律,她咬着牙飞奔经过办公室,直到把自己关在研究室里才松开卡在胸口的气,掏出手机,快速敲键送出一则讯息。
「过来研究室找我,现在!」
半小时後,门上传来敲门声,她从蛋椅里跳起来,拉开门,果然见到制造了这些麻烦的始作俑者:陈玮。
「老师找我?」
她本来还疑神疑鬼,怕教室里那些歌迷们追到这里来,但看到陈玮一身黑,整张脸拢在帽T里,根本认不出是阿猫或阿狗,方才放下心来,要他入内。
等候的半个小时足以让她寻回平常的冷静,她指着窗边的位置,让陈玮坐下。
「喝茶吗?」
陈玮的脸仍然照在黑压压的帽T里,含糊的点点头,在她准备茶具的时候,偏头看向窗外,彷佛有什麽有趣的东西在外头,但从细微的肢体表现上,她注意到这个男孩其实比她还不自在,昔日的从容自信不复见。
演唱会以後,她拉着殷子恺逃回台北,只给他留下一则简讯:「家里临时有事,我们先回台北了。丁老师」现在想起来,那刻意加上去的「丁老师」实在可笑。
高山茶的清香慢慢充盈室内,水壶口冒出的白烟缓和了空气中的不自然,她终於坐在陈玮面前,倒出一杯温度、香气都正好的茶,挪到他面前。
「喝口茶。」
男孩缓缓转过头来,摘下帽子,垂着眼端起茶,小心翼翼的就口浅嚐。
「陈玮,你为什麽要写那首歌?」
他定住,端着薄胎白磁茶杯的手抖了一下,溅出几滴甘露。「你⋯⋯听到了?」
「那首歌,不是做给我听的?」
他放下茶杯,深吸口气,终於抬起头来,看入她的眼底:「是。」
「那是一首情诗。」
「是。」
啊,我亲爱的莳萝草
让我,让我,把你种在我的怀里
若他写的是如林亨泰的《海线》,唱得是山是海,她还可以装傻将那首歌视为一般而论的情歌,但嵌入她的名字,再加上一路上两人在黑暗车厢中的聊天内容,她知道陈玮的《风中的莳萝草》丝毫没有象徵的意涵,就是字面上的意思,然而最让她惊奇的是,这孩子,竟有那方面的心思,怎麽自己从未察觉?
「我们只差三岁,这不是太难接受的事情吧?」他追击。
「但我是老师,你是学生。」吐出这个回答的同时,心里有另一个丁莳萝,嗤笑着她:哪里听来这迂腐的婆妈剧台词?
「那又怎样?我们在大学,不是国高中。」他大概看穿她心里的想法,紧张的神情渐缓,眼底也染上些许笑意。
「陈玮,」她看着他,安静的说:「我结婚了。」
他愣了愣,「是吗?」
「是的。」她行云流水的冲泡茶,给自己,给他,都斟满清香的茶汤。
「就这样?」
换她一愣。「这还不够?」
「你看起来不像结了婚的人,」他认真的上下看着她:「哪个做丈夫的能容忍妻子和殷子恺那样的人共处一室?」
「那不一样,我们从小一起长大。」
他摇头:「正常人听到我的问题,会从丈夫角度来辩解,而不是好朋友角度。」
她困惑的看着他。
「例如,你可能会说你丈夫也认识殷子恺,或者说,你丈夫不会介意妻子有异性友人,但绝不是『我们』。」
这家伙,歌词写太多,到底都用什麽样的眼光看这个世界啊?
「我认为,就算你结了婚,那个婚姻对你来说意义也不大。」
「你认为?」她只能像个鹦鹉重复他的话。
「是,而且我有事实根据,首先,你一个人住在教职员宿舍,其次,你学茶学香,喜欢慢跑、游泳,这些都是一个人的活动,最後,」他锁着她的视线:「你花超出必要的时间准备不太必要的课程,这代表你的生命中并没有一个占据重要位置的人。」
「我们是老夫老妻了。」
他鄙夷道:「三十岁的老夫老妻?」
「他⋯⋯年纪比我大许多。」
「老师,你可以忽视我,但不能胡说八道。」他教训道:「因为我自认在你心中还没重要到值得你为我编谎言。」
「这你倒是很有自知之明。」
他耸耸肩:「不是自知之明,而是了解你,你在自己身边盖了一层保护膜,透过那个膜看这个其实你一点都不关心的现实。」
「你⋯⋯」
「你可以说我善於观察,而且,我花了两年的时间观察你。」
「为什麽?」她终於找到缝隙问。
他皱起眉头,考虑许久,最後说:「因为,我也是如此。」
他开始说起在车上回避的部分,虽然不知道这场讨论怎麽转往这个方向的,但她发现自己被这个忽而自信忽而自卑的学生吸引着,只要他愿意讲,她就愿意听。
「我爸妈都是玩音乐的,对我来说,音乐曾经比命还重要。七岁到二十岁,我和我的琴,就是全部。我妈甚至认为若不是因为发现我有小提琴的才华,我爸不会愿意娶她,但我曾经认为愿意接受带着拖油瓶的女人,并且倾全力培养我的爸爸,非常了不起,我崇拜他,梦想有天能像他一样站在世界的舞台,接受众人的肯定与喝采。想要站到那个位置,我必须不断练习,不停比赛,十五岁起,他们把我送到法国当小留学生,我妈陪着我,但她一句法语都不会,自己辛苦,却不忘提醒我必须感恩,因为爸爸重视我,才会愿意这样栽培我,音乐、荣誉、感恩,揉杂在一起会变成什麽你知道吗?」
「变成什麽?」
「信仰。」他沉沉的说:「音乐就是我的信仰。」
「这没什麽不好。」
「是没什麽不好,但当信仰蒙蔽了人看见现实的能力时,那就是愚昧。」他继续自己的故事:「我妈陪我去法国时就已经是乳癌第一期了,我爸也知道,但是他们两个认为我的学业比较重要,在欧洲机会比在台湾多,因此只有我一个人被蒙在鼓里。我妈不会法语,也没办法在法国就医,五年後,我参加了那个年纪所能比的赛,带回一座又一座的奖盃,但那仍然不够,在古典音乐的世界,永远有另一座高山等着你去攀爬,爬的过程里,我看不到现实,看不见我妈日益消瘦,看不到她的失眠、厌食、落发⋯⋯直到她在我面前晕倒,那时候我们正在布鲁塞尔,面对学琴生涯中最重要的比赛,我急得不知所措,打电话给爸爸,他说他会处理,要我镇定下来,上场比赛,没有什麽好担心的。我听了他的话,当然啊,他是我神,而音乐是我们共同的信仰,包含我妈妈。」
「结果呢?」
「结果那场比赛我落选了,打入最後一关,却连前五名都没进。」
「你妈妈呢?」
他的眼神有点空洞,回忆吸走了所有神采,彷佛回到当年那个二十岁的孩子,他苦笑道:「比赛以後,我到处找不到我妈妈,打电话给在台湾的爸爸,没有人接电话,後来才知道他那时正在台上,指挥一场慈善义演,台下的人对股市与期货市场比对古典音乐还通,不过因为是主要赞助商,就连我爸那个地位的音乐家,也必须为他们演出。」
「你妈妈呢?」她坚持问道。
「我找不到她,因为爸爸根本没有联络任何人帮忙倒地的妈妈,混乱当下大会把那个突然倒地不起的女人送到医院,却找不到家属,比赛结束後,老师们终於帮我找到妈妈,但那时,她已经陷入昏迷,两天後,她死在那个异乡城市,死前还以为自己的儿子必将夺下金奖,站上音乐的最高圣殿。」
语音落地,留下满室的沈默,她默默冲茶、品饮,陈玮的故事却夺去她的味觉。
後来的故事她大概能够猜到,回国、学业中辍、与继父决裂、一无所长⋯⋯在绿岛时,唱片公司的开哥说陈玮与众不同的气质,来自於比其他人更多的社会经历,然而她现在才知道,这孩子竟是从二十岁才开始在现实中求生。
「我和你,怎麽会一样?」
陈玮被她的问题拉回当下,他调整回酷酷的姿态,拉开话题:「蒙马特山丘上的那些公社成员,以为守住几座大炮,就能守住整座城,哪里知道,城早就失守,巴黎人,根本不在乎公社不公社,对吧?」
她知道陈玮正在引用她在课堂上所说过的话,也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麽。
「心死了,信仰便无处依附,现实如何,也没多大关系了。」他自嘲道:「这不是很讽刺吗?信徒和无神论的结果,其实是一样的,差别只在於应对的态度,一个是扭曲现实,一个是无视现实。」
「但是你还没放弃音乐。」
他再次耸肩,「是啊,就像你没放弃殷子恺一样,因为那就跟呼吸一样,一直在那里,总是那个样子,甩也甩不掉。」
「殷子恺怎麽会跟音乐一样?音乐曾经是你的信仰,但他从来就不是我的信仰。」
「不是吗?」他眯起眼睛看她:「但我觉得他连结着你所失去的东西,虽然我不知道那是什麽。」
「又是你觉得,你凭什麽『认为』、『觉得』自己可以任意诠释另外一个人?」
「不凭什麽啊,那不过是我个人的想法,你大可不理。」
「现在这个情况,可不是我不理也可以的情况。」
「是吗?」他反问,语气中带着挑衅:「不理会的话,会怎麽样呢?」
她放任自己想像後面的情节:被他的歌迷骚扰几个礼拜,当一阵子校园网红,受平常来往不多的同事关注一轮,长官暗示性警告人们对师生恋的观感不佳,就算已婚身份曝光,也不会有个吃醋的丈夫跳出来统自己一刀⋯⋯然後呢?她默默地问自己,这些後果真的会给自己带来困扰?会改变已经习惯的生活吗?
「不管怎样,这不代表我就要接受你。」
陈玮笑出一口白牙,她恍惚以为看到殷子恺的痞子脸。「老师,我可从来没说过我要追你啊。」
她简直不敢相信活到三十岁,竟然会被一个学生,而且还是被自己当过两次的学生,逗到脸红耳热。「你,你,你什麽意思?你这麽观察我、剖析我、自己为是的理解我,还,还唱那首歌,你,你到底要干什麽?」
窘困之中的她,不知道自己的反应看起来就像个被隔壁桌男孩逗得跳脚的女学生,陈玮忍得很辛苦,才能维持脸上酷哥表情,淡然道:「我是写了一首以你为名的歌,但不代表是为我写的。」
「陈玮同学,我告诉你,你这学期死当了!」自从两年半前正式踏入校园,执起教鞭,永远清清冷冷,事不上心的丁莳萝老师,首次在学生面前失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