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上高处,小岛崎岖的海岸线在眼前展开,远离污染的蓝天耀眼到让人张不开眼睛,一旁的规划室主任包葛宏指向左手边海岸,「那里有世界稀有的海洋温泉。」
严立言除去墨镜,眯着眼睛看向温泉处密密麻麻的黑点,过了一会才认出那些都是挤着要进去洗浴的人群。「看样子已经过度开发了。」
「公立温泉区,是,不过我们这块地没有,要不是严董请来义大利探勘队,没有人知道东海岸地底也蕴藏温泉,更棒的是,我们那里还有蓝眼泪聚集,这些都是高度机密,除了少部分老原住民之外,尚不为人所知。」
「蓝眼泪?」
「一种海洋发光虫群聚的发光效果,马祖海岸线就因为蓝眼泪而成为观光胜地,绿岛这边的蓝眼泪出现得比较晚,大概是夏初,再过一个月就可以看到了。」
身旁的助理立即以iPad展示蓝眼泪相关照片,高效率的让严董事长派来的「特助」理解包主任所说的内容。
他们站在小岛高处,视野开阔,除了可以看到最南端,北端阵阵传来的音浪清晰可闻,才见特助一皱眉,包主任解释:「明天开始绿岛海洋音乐祭,国内第二大的户外摇滚音乐节,仅次於垦丁的春呐,不过绿岛的情况有点不同,原本是一群手作艺术家结合几个独立乐团发起艺术市集与野台音乐会,吸引的群众以艺术家、嬉皮居多,最近几年一些热衷社运的NGO加入,带来大量文青,去年县政府挹注经费,新增两个舞台,邀请主流音乐团体,而这些团体又带来他们的粉丝,总之,这个季节的绿岛,你能看到台湾最有活力的世代。」
「今天是彩排,市集那边已经开始了,特助晚上有空不妨去逛逛,不过,市集不收现金,我们办公室收集了一些原住民的工艺品,若有需要可以带过去交换。」
「不收现金?」
「市集是以物易物制,非艺术家可以带收藏品过去拍卖,以此获得『点卷』,可以在市集换东西。」
这让严立言想起内华达州每年举办的燃烧人狂欢节,他和立丰去过一次,事先没弄清楚状况,背着背包就去了,在入口被强制收走所有现金,最後还是靠立丰的医学背景,加入医疗团,以工作换取两顶帐篷与食物,那可以说是两人最後的疯狂时光,也是他收藏在心底的最珍贵记忆,冲动之下,他拿出相机,朝艺术市集的方向拍了几张照片,即时传给远在台北的立丰。
不到一分钟,收到她的讯息:跷班度假?
在下属面前,他竭力隐藏笑容,回:在绿岛替老头子场勘,顺便参观台湾燃烧人市集。
台湾燃烧人?
Google绿岛海洋音乐祭,来吗?
包主任继续带领以特助为首的总公司高层参观,介绍内容断断续续的进入严立言的耳朵,这个开发案在他看来没有什麽问题,只要客群定位明确,获利机会相当大,他很清楚老头子临时指派他当这个案子特助的背後原因,肯定有母亲在背後的推波助澜,立丰的回国让她感觉如临大敌,目前儿子在医疗系统董事会所占的席位安抚不了她的焦虑,自然希望能挤进被二房把持的集团核心事业:土地开发,绿岛这个案子比起大陆、东南亚甚至北美那些开发案来说,小得引不起二房的兴趣,她总是这样,既怕正面与二房冲突,又怕抢输人家,白白把等待许久的豪门生活过成人间炼狱。
只要母亲还在,他永远不可能活得像立丰那样自由,不,即使不是为了母亲,他也不可能像她一样洒脱,她是严家理所当然的大公主,一生都不需费力争取本来就有的东西,他是中了乐透的穷光蛋、私生子,注定要为失去好不容易到手的东西而焦虑。
来不了,除非有私人游艇。
他不再掩饰嘴角的微笑,他太了解立丰了,她一定查过来绿岛的交通资讯,并发现在音乐祭期间想在最後一分钟买到飞绿岛的机票,困难重重。
去燃烧人那次是她的主意,还以为这样就能摆脱掉他,没想到他竟然一路跟着她去内华达州的沙漠,分无分文的一起进入庆典,他们两个之间,冲动行事的总是她,但在困境里设法解决问题的,却总是他。
下诊後到顶楼,准备好进入天堂。
讯息送出去後,他走到包主任等人听不到的角落,拨电话指示秘书30分钟内准备好直升机,在医院顶楼停机坪等候,这个安排对他来说轻而易举,对严立丰来说更是如此,只是,她从没想过自己的身份所象徵的特权,也没想过她的家世所能带来的种种便利。
想到两个小时後就能重温狂欢的记忆,严立言开始感谢这趟临时的差旅,感谢母亲处心积虑为自己争取的机会。
一开始的海浪声听起来像是某个芳疗中心的背景音乐,慢慢的,意识苏醒,丁莳萝记起身处离海不到五百公尺的小木屋里,开门就面对着沙滩,今天早上跟着陈玮一群人抵达後,她这个助理被打发到大舞台旁的临时指挥中心,帮忙领完流程表、通行证与饭票後,陈玮交代她好好休息,之後就跟团员们消失到某个地方练团,标准货柜大小的小木屋由杉木搭盖而成,麻雀虽小却五脏俱全的包含能容纳一张六人餐桌的回廊、厨房、卧室与浴室,室内空间配备高效率空调与舒服的双人床,她本来不想休息,只想闭目养神几分钟,或许是海浪的节拍,或是空气中的自由氛围,身体逐渐放松,意识神游,最後竟睡着了。
她从背包里掏出手机,发现已经下午三点,不只错过午餐,连下午第一轮的排演也错过了,手机上有几则讯息,不意外的看到殷子恺的大头贴。
抵达了没?天气好吗?我要带些什麽?
是不是关机了?手机是装饰用的喔?
机票搞定,明天下午我翘班提早过去,怎麽会合?
开机啦,大小姐,这样很让人担心耶。
她从不关机,这次是无意中调到静音,假如这个意外都能让他担心,那麽试试已读不回如何?这家伙测试女友独立性的其中一个手段就是已读不回,理由是:「已读不回」的抓狂程度,与依赖程度成正比。
她放下手机,在狭窄但井然有序的浴室里快速冲澡,换上与小岛气氛相配的天然麻质长衫,卷发随意盘在头上,戴上盖住半张脸的墨镜,踏上沙滩,朝第二舞台区走去。
舞台区尚未对外开放,大范围的禁入标志,她为时已晚的发现忘了带通行证,正想转身回木屋拿证时,听到有人大声呼喊:「丁老师,这边这边。」
是鼓手豆仔,怀里抱着好几瓶啤酒,晒红的脸露出无忧无虑的大笑容,他塞给管门禁的工作人员一瓶啤酒,愉悦地说:「我们团的啦,阿玮最最尊敬的老师。」那笑容能融化最严厉的冰山,丁莳萝因此顺利的进入管制海滩区。
「老师有没有睡好?哇,你看起来好清爽,一定睡很好齁。」
听得她这个「乐团」助理不禁腼然,转移话题问:「排演得如何?」
「有点状况,」豆仔孩子气的五官添上一丝阴影:「二台这边爆了,有人要调我们去大舞台,阿玮不想要。」
大舞台?她记得早上领流程表时看过,登大舞台的团都是主流的乐团或歌手,至少都出过商业唱片。「为什麽要调你们去大舞台?」
「因为我们出过唱片啊,但是唱片里的东西都不能表演,而且我们也跟唱片公司解约了,所以阿玮不想去大舞台。」
一路过来,丁莳萝早就发现主修资讯工程的豆仔讲话不着边际,飞飞在车上还打趣说:「豆仔只懂程式语言,人话对他来说就像火星文。」
他们在舞台後方阴凉处找到其他人,远远看去像在激烈争执什麽,阿宏挥舞着手臂与一位打扮相当时髦的男人说着话,旁边聚集两个穿海洋季工作人员T恤的年轻人。
「合约还没正式解,粉丝也都在要求,你们又不是不能唱。」时髦男说。
「玮哥,你看开哥都这样说了,你又何必屈居在二台这边?你们在这边只有半小时,我们会被公社的粉丝攻击死啦,而且对其他团也不好,你想想,大家都挤在这边等你们,等你们一下台,大家就鸟兽散,你说那场面多难看?」工作人员之一说。
阿宏插嘴道:「所以我说把我们排到最後一个啊,这有什麽困难的?」
「本来是这样安排的,但是後面有新秀颁奖典礼啊,这时候人群散去更难看。」
「颁奖典礼有什麽意思啊?谁在乎这个?」阿宏说得激动,飞飞也附和道:「我们本来就报名二台啊,表演单也都印好了,现在还来说这个,很烂耶。」
「没办法啊,颁奖典礼要配合县长行程,只能排在那个时间,三台那边小团的报名爆表,好一点的团就挤过来二台,那这边好的,也只能往大舞台去,这明明就是好事啊。」
虽然是众人劝说的主要对象,但陈玮从头到尾一语不发,他事不关己的四处张望,视线与丁莳萝对上时,脸上的冷硬线条顿时软化,他朝她挥挥手。
看这阵仗,豆仔应该是被打发去买啤酒回来让众人消消气,趁着他发啤酒时,她听见陈玮问:「我刚刚去小木屋,你好像睡着了,所以就没叫你,肚子饿吗?」
她摇头,切入正题:「发生什麽事?」
「没什麽,一堆人自说自话。」
她後来才知道台北公社乐团在社运里爆红後,与一间主流唱片公司签了五年经纪约,集合所有招牌歌出了一张销量不错的唱片,也顺利登上小巨蛋替流行天团暖场,但不知怎的,陈玮却後悔了,将招牌歌的版权全部割让给公司,以此交换解约,那个开哥就是唱片公司的制作人,这次临时换舞台的事件,看似是对台北公社的礼遇,实际是唱片公司企图想改变陈玮心意的手段,合约的解除条件还在协商阶段,但陈玮早就打定主意不唱乐团的招牌歌曲,这次所准备的全部都是新曲,也就是她在车上听到的那些。
只要陈玮不同意,唱片公司与工作人员说再多,都改变不了既定事实,这场争执的主要目的,恐怕是想藉此动摇其他团员的意志,表演者都有野心,能够登上大舞台,谁又愿意屈就小舞台?
只是陈玮的夥伴们,一个少根筋如豆仔,一个玩票心态如阿宏,两个盲目挺陈玮如飞飞和阿星,看起来并未被主办方丢出来的红萝卜吸引。
总归起来,台北公社的团员心理素质能这麽佳,归功於陈玮平日「好玩就好」的态度,但是她总觉得这只是装出来的表面,实际上他对音乐的看法应该是严肃而认真的。
「啊,我们老师在这里!」阿星把烫手山芋丢给丁莳萝:「开哥,这是我们学校的教授,这次学校派她来监督我们社团活动。」
什麽跟什麽啊?张嘴就唱起山歌!丁莳萝腹诽阿星的陷害,没想到陈玮接着说:「对啊,Kitty你们看看,我们只是学生社团,社团老师就在这里,她不会让我们去大舞台的,那边票价多贵啊!我们当学生的,不能有盈利行为。」
什麽时候校规有这条?中华民国法律也没规定学生不能盈利,丁莳萝赶紧把扯太远的网收拢:「这些学生只想来这里跟大家玩玩,开心就好,回校之後还有期末考等着,我希望他们不要因为社团活动而压力太大,请你们见谅,一切还是按照原定流程走吧。」
阿宏洪亮的声音替这场争执下了结论,他推开工作人员和开哥,自顾自说:「好!问题解决,我们排练排练!」
「对!废话少说,排练!」
团员们抱着器材鱼贯登上简陋的舞台,直接把他们晾在一边。
工作人员朝开哥无奈耸肩,回到各自工作岗位,开哥却在台下逗留,点起一根菸,靠近丁莳萝,搭起讪来:「教授是教哪一系的?」
「历史系,我不是教授,只是讲师。」
「那也很厉害啊,老师看起来很年轻,跟学生关系不错啊。」
她决定不需要让这个人知道,除了陈玮以外,自己其实根这些学生认识还不到二十小时,「这是我的责任。」
「您应该知道阿玮以前那个团这次也会来,大舞台那边。」他掸掉烟蒂:「不过不是我们公司的团,敌对公司的,那孩子死心眼,不想抢过去乐团的风头,所以才死都不想去大舞台,但他们的实力,一点不比那个团差。」
她小心措辞:「我觉得,陈玮只想单纯玩音乐,跟这些没有关系。」
「玩音乐的人,谁不想大红大紫?」
「假如他想大红大紫,又何必离开前一个乐团?」她并不了解陈玮的过去,只是凭逻辑与这个人过招。
「一山不容二虎,他和那个团的主唱不合。」
「既然如此,有机会抢那位主唱的风头,陈玮又怎麽会不愿意?」
「哎呀,阿玮跟他身边那些孩子不一样,毕竟是出过社会的人,心思复杂得很,有时连我都搞不清楚。」
「心思复杂的人,理解不了纯粹。」
他瞪着丁莳萝,一时不知怎麽回应这句话,直到烟头烧到手指,才惊醒道:「怎麽会有这麽天真的老师?」
「因为我要保护这些孩子们。」她关上社交的耳朵,专注於舞台上的动静,看着「孩子们」快速架好装备,车上听过的新曲透过重磅喇吧响彻云霄,她开始想:假如人生曾经有机会,就此停留在类似如此的青春,类似如此的纯粹里,该有多好。
只是年少时,往往不会留意到青春的流逝,陈玮,会不会是这样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