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尋找冬天的你 — 第二章 理想國一直在那裡 4

二十年的老旧七人座厢型车停在社团办公室门口,负责开车的主唱阿宏指挥鼓手豆仔、键盘手飞飞、贝斯手阿星上乐器,充分利用每一寸空间,整辆车塞得差点只剩人型空间供乘客挤入。

「阿玮呢?」

「去接人。」

「喔对,丁老师要跟我们一起去。」飞飞话才说出口,其他人眼神奇怪互扫。

「她要坐哪?」阿宏比较切实际。

「她要睡哪?」阿星想得比较远。

「妈的,历史系老师耶!一起去音乐祭疯,屌喔!」豆仔的天线永远接不上讯号。

远远看到两位事主走过来,那大包小包的情况,阿宏脸都绿了。

陈玮一身白T花短裤拖鞋,差一副蛙镜就能直接入水了,丁老师则是亚麻白衬衫配牛仔裤,同样一身休闲装扮,重点是,大家的视线落在阿玮抱着的睡袋与帐篷。「丁老师的帐篷?」

「朋友的。」阿玮在乐团里属於语不惊人死不休那型,三言两语的就能让人心脏病发:「明天晚上过来会合。」

「大家好。」丁莳萝不疾不徐打招呼,完全没意识到尴尬场面因她而起。

阿宏叹口气,这辆车是他家老头以前用来送罐头的,本来要淘汰了,被儿子强行接收,每回乐团出演这辆老爷车就肩负重责,不过这趟跑台东,路途实在遥远,他真没把握车子能撑完全程,加上眼前超重超载的情况,他拍拍阿玮的肩膀,放弃道:「你看着办吧。」

陈玮露出轻松的笑容,好学生模样先请老师上副驾驶座,指挥乐手们上车後,将丁莳萝的东西递进去直接放他们膝上,连阿宏也被他塞进後座,自己爬上驾驶座,宣布:「我先开,累了再换手。」

这群人平常脏话连篇、口没遮拦,但在老师面前倒每个都成了乖孙子,摸摸鼻子接受陈玮莫名其妙的安排。

他们刻意挑晚上九点出发,避开通勤尖峰时段,车子一路顺畅的通过雪山隧道,後座的人睡得东倒西歪,丁莳萝很安静,但也很清醒,而陈玮则因为她的清醒而清醒,等到车子转进东海岸的滨海公路时,他关掉冷气,拉下车窗。

「听听夜晚的海浪。」

几分钟後,副驾驶座的车窗也被摇下。「我是不是给你们添麻烦了?」

「你看他们睡成那样,麻烦吗?」

她微微叹口气:「好久没跟年轻人在一起了。」

「你也没大多少,要不要猜猜我几岁?」他感觉到她的目光落在自己的侧脸,上车以後的第一次。

「你不是大四吗?就算重考,顶多二十一、二吧?」

「我当完兵了,退伍後边打工边上补习班,花了两年。」

「二十五岁?」

「二十六,下个月满二十七岁。」他趁胜追击:「老师呢?」

「三十。」

他等了一会,确定她就是这麽乾脆的吐露年龄,嘴角忍不住拉起:「你不过大我三岁。

「是啊,才三岁。」她的声音轻飘飘的,「怎麽会选择先当兵?」

「想玩音乐,一直没什麽好机会,本来不念大学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没想到在大学里找到这几个家伙,玩得还挺开心的。」

这麽轻描淡写的述说这个学生天团崛起经过,她对摇滚乐虽没研究但并不排斥,尤其有社会意识,不只是谈情说爱的音乐,在学生的推荐下,她手机里下载台北公社全部的音乐,还有一些殷子恺推荐的独立乐团音乐,国内国外都有,在她听来,陈玮的音乐一点都不比国外差,除了有内容外,曲风总是乾乾净净,不会编曲过度,琅琅上口,便於传唱,只要不走偏,团员不染上坏习惯,她认为这个团体前途一片光明。

「玩音乐,很辛苦吧。」

「只要开心,没什麽辛苦的。」

後座传来间歇的打呼声,她放松下来,以同辈的口吻闲聊:「他们都和你一样年纪?」

「阿宏去年就毕业了,现在在家里的罐头工厂当小开,阿星比较笨,大学重考两年才上,年纪比其他两位应届大一点,都没什麽社会经历。」

「说得好像你多有经验似的。」

「当兵前後,我做过很多工作,乐器行、超商、撞球间、酒吧,还当过一间赌场的保镳呢。」

「保镳?」

他笑出一口白牙:「我个高,冬天穿多一点看起来还挺壮的。」

「当保镖要会打架吧?你行吗?」

「还可以。」丁莳萝发现这人对感兴趣的事情很健谈,不感兴趣的事情就不肯多浪费唇舌。

「我应该比老师经历得多吧?」

工作经验⋯⋯是的,除了大学讲师,出国前在补习班当过一年行政,这就是她全部的社会经历了,但人生经验⋯⋯她不认为自己会输给他。

气氛沈寂下来,他赶紧转移话题:「老师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

「第一次见面?」她努力回想:「不是大二法国史的课吗?」

「你果然忘记了。」他的声音里有点埋怨味道:「两年前你来学校报到那天,进校园遇到的第一个人就是我。」

「是吗?」

「是,你问我校务大楼怎麽走,其实你就站在那前面,不过我带你绕了一圈才回到校务大楼。」

「为什麽?」

「好奇。」他说:「你看起来不像学生也不像老师,奇怪的说话方式。」

「是吗?我不记得了。」

「老师有想守护的人吗?」

她愣了会,反问:「为什麽会这样问?」

「莳萝草,欧洲中世纪被用来驱魔。」

「原来如此⋯⋯我也不知道父母为何帮我取这个名字,大概命里缺草吧。」

这个回答引出另一个笑容,他揶揄道:「一个人的命可能缺金木水火土,我倒是第一次听到缺草的。」

「是吗?」

「你父母大概希望你一世感情顺遂吧,莳萝也有守护爱情的含义,以前的人会朝暗恋对象口袋里偷塞莳萝草,祈求那人爱上他。」

「你知道的可不少。」语音刚落,手机萤幕上闪入一则讯息:搞定严大小姐。

殷子恺得意的表情浮现眼前,看来这名字还真是有点用,只是她守护的是「别人」的爱情,一直以来都是如此。

「写歌嘛,到处找典故,东知道一点西知道一点。」

「这麽说起来,念历史还真是适合你。」

「不是所有老师都像你。」

她等着,他吊着,这个话题无疾而终,沉默的前进十几分钟以後,她注意到陈玮打了一个呵欠,犹豫了下,试图开启新话题:「这个音乐祭很重要吗?」

他没想到丁莳萝会主动开始攀谈,愣了半晌才回神:「也不算重要,音乐祭什麽的都是看热闹的,不论是观众还是表演者,好玩就好了。」

提到音乐,他用「开心」、「好玩」的字眼,看似不认真,但为了音乐不上大学,比同龄早进入社会闯荡,即使如此仍不放弃,他对音乐应该比一般人执着。

他似乎感受到她没说出口的批评,撇撇嘴说:「这年头玩音乐没有未来啊,若老想着出名干大事,没有人坚持得下去,不,一开始就没有人愿意投入。」

她明白了,这些看似轻松的哲学,其实是做给夥伴们看的,他是乐团的领导者,不让大家保持轻松的心情看待音乐这件事,很快就会被期待与失望击垮。

「老师你别老把话藏着,跟我聊聊啊,不然我会睡着的。」

「要不要换手开?」

突然放大的打呼声回应了这个问题。

「我还可以,只要你多跟我说说话。」

「我觉得,你们很棒。」她突然说:「初衷是最珍贵的,以後你们一定会怀念这段时期。」

他的呼吸变得轻浅,希望多听她说点,怕打断她。

「哪怕只是一场梦,做梦的过程是真实的,你们的音乐,让人相信这个世界还能容许被改造。

「雅各宾党。」

她笑了:「是啊,我们内心或许都藏着雅各宾,理想国一直在那里,只是被遗忘。」

「真的想要改造世界,参加竞选会比音乐来得有用,我没想那麽多,很多歌的灵感来自你的法国历史课,假装一下深度而已。」

「深度是假装不来的。」

「真的?那我就是真的有深度了,老师可别再当我了。」

她扫来一记白眼:「好好写报告,我就没理由当你。」

「那麽一来我就得毕业了,毕业以後,」他停顿了下:「不知道会怎样。」

「会越来越好,你们早就不是学生乐团的水准了。」

他指的不是乐团的前途,但也懒得纠正,很多想法她自己都还模模糊糊,想说也说不清

他们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经过花莲时停在一间夜间营业的豆浆店,叫醒後座的人,大伙一起窝在公路旁的小店吃宵夜。

「丁老师的声音很催眠耶,好好睡。」豆仔憨憨的说,受到其他人的掌风攻击。

阿宏说:「我睡饱了,等下换我开吧,再两个小时就到了。」

「老师到後座吧,抱着那个睡袋挺舒服的,我来陪阿宏。」飞飞好心建议。

陈玮没有意见,於是第二段行程座位大风吹,阿宏和飞飞在前面,第一排乘客座是阿星和豆仔,陈玮和丁莳萝勉强挤进堆满杂物的後排乘客坐座。

「老师委屈点,再两个小时就到了。」阿星安慰道。

「不委屈,跟你们这样挤挺有趣的。」

重新上路後,车内开始放音乐,开头几首是为了这次音乐祭录的试片,大家七嘴八舌的讨论哪里编曲可以修改,怎麽断句可以更顺,演唱歌曲怎麽顺比较好⋯⋯偶尔也会问问丁莳萝的意见,她完全没有老师的架子,也没有外行人的客套,真诚的分享想法,给予建议,两个小时很快就过了。

台东港口到绿岛大约五十分钟的车程,得等到天亮才有船班,男孩子在港口旁的鱼市里桌椅随便凑凑打个盹就成,这下有丁老师在,他们实在没辙,倒是丁莳萝很爽快说:「你们在这里休息吧,我去路灯那边看看书。」这晚最後的节目就这麽敲定了,陈玮闭上眼睛前的最後一个影像是她坐在昏黄路灯下,专注看书的身影,蓬松的长卷发垂落在脸颊旁。

打了个盹醒来,她却不见踪影,其他人还在睡,市场里热闹的动静也吵不醒,摊贩们似乎也习惯等早班船的人借用桌椅,没有来打扰他们,陈玮在厕所外面的水龙头胡乱洗了把脸,放眼看了下港口四周,直觉往唯一亮着的招牌前去,果然在7-11的座位区看到她。

「你醒啦?」看到他,她眼神亮了:「我来替大家买早餐。」

「还有一个多小时呢。」他在她身边坐下,朝她买的一大包食物里翻出一个御饭团和瓶装咖啡,不客气的吃了起来。

「港口边蚊子多。」

他看了她一眼,手臂上确实多了好几个红包,他们就坐在窗边的位置,她边喝热巧克力边看书,他戴上耳机重复听新作的曲子,手指头反覆在桌上敲着节奏,直到天色大白,距离开船时间不到半个小时,俩人才折回港口与其他人会合。

终於上了船,离岸前,陈玮看着逐渐忙碌起来的港口,隐约感觉遗憾,这个夜晚太短暂,却又如此珍贵,他想着在那个黑暗的车厢里,耳语般的闲聊,一丝丝的触动与甜蜜,这些都将被小心收藏起来,或许可以写进下一首歌,也或许,只会留在心底某处,成为多年以後一段莫名所以的记忆。

如果您喜欢,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