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莳萝躺在殷子恺的床上,听到客厅断断续续的动静,她忍不住喊他:「你还没睡吗?」
他喊回来:「等我破这一关再说,快了。」
「医生不是交代过不要熬夜?」
「才两点多,不算熬夜,反正刚刚吃太饱,还没消化完。」
她可以看到他手指头快速操作着键盘,瞳孔反射萤幕光线,想想这家伙能平安无事长这麽大也算奇蹟了,生活作息、选择的职业、饮食习惯,几乎全跟医生建议对着干,唯一还听话的地方就是按时吃药,但她猜想这比较是出於「职业道德」而养成的习惯,而不是为了自己的健康。
国二下学期,他第一次当着全班发作後,她才知道老师们宠这只猴子原来是基於人道因素。发作那天的晚自习时间,应该从医务室回来的殷子恺却不见踪影,同学们余悸犹存,在校园里分头找他,也不知道是什麽孽缘,躲在学校花房後方的猴子,是被她找到的,看到她,瘦小的男孩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泣诉:「反正我不会活太久的,你看我爸爸那麽早死就知道了。」
她记得殷妈妈提过殷爸爸是喝酒过量,肝癌过世的,跟殷子恺的毛病八竿子打不着关系,但这家伙就是这样,永远自说自话,认定一件事情就头破血流硬干到底,给沈佳佳写情书那件事也是如此,都写了十几封了,人家根本无视他的深情,还是义无反顾,厚颜无耻的继续写。
教他写信、帮他改信的过程,她渐渐习惯这个说风是风、说雨是雨的傻子,只要他愿意继续写,她就乐意继续帮忙,有时还会刻意放一些假情报给他,让他以为沈佳佳在女生群的闲聊里暗示对他的注意。
奇怪的是,她从来没被他嘴里的「死」字吓到,大概是回到家里,妈妈也会把这个字挂在嘴上,她长大後才明白当时的母亲深陷忧郁症,觉得生无可恋,却又舍不得放手,就这麽与看不到尽头的人生虚耗。
然而从小就准备赴死,造就殷子恺奇特的乐观性格,跟他在一起时,丁莳萝常常暗暗惊奇:为什麽妈妈不能活得像他这样?把握当下、及时行乐?
瞧瞧这家伙现在生龙活虎的样子,丁莳萝拉高殷子恺被单,将自己裹成蝉蛹状,呼吸中充满他的味道,早已经习惯了的味道,大学时两人分别就读不同大学,他在市区赁屋而居,每当她跟同学玩过头回不了郊区的学校宿舍,她就会借宿他家,还曾经遇到他的某任女友,三人挤在一张床上过夜。
她和殷子恺几乎没有过身体的亲近,几乎⋯⋯大四时她准备出国留学,两人见面的机会变少,他很稀奇的请她看电影,一部美式的圣诞节浪漫片,好几段不同的男女关系拼成的爱情组曲,其中一对就是多年好友逐渐发展成爱情,她看得呵欠连连,没想到他竟然像看了旷世巨作般,电影字幕都快放完了还不肯离场,她陪他等到最後,在空旷无人的电影厅里,他突然说:「认识你这麽久,还没牵过你的手。」
她毫不迟疑将手放到他的掌中:「呐,这不就牵了?」
她记得他的手指头很缓慢的合拢,将她的手包在掌心,视线满场乱飘就是不敢看她,她开始感觉到掌心里的汗,看到他的耳朵变红,最後猝然放开手,就跟要求牵手时一样突然,吐吐舌头说:「哈,原来是这样的感觉啊,你手好小喔,好像我小表妹的手。」
她不明白他当时期待些什麽,也没想深究,牵手事件从未被提起,彷佛已经消失在两个人漫长的相识历史中,成年以後,各自都用更香艳刺激的经历掩盖这段若有似无的过去。
回国以後,两人的生活圈意外的又回到大学时期,他住在市中心,这多亏了殷妈妈早年的投资,目前这套老公寓正无限期等候都更,反正也找不到稳定的租客,不如给儿子住,顺便省房租,丁莳萝住在学校分配给教职员的宿舍,宿舍在郊区,就像回到当年一样,她偶尔会在他家过夜,不过,他们不再同床而眠,每回她来,他总是很自动的睡在客厅沙发,把充满他的体味,与其他女人味道的床留给她。
「你床单到底多久没洗了?」她朝客厅喊。
「不满意帮我洗啊。」
「很吵耶,我睡不着。」
客厅传来混乱摸索的声音,再过一会,游戏的声音消失在黑暗的空气中,她听见某人嘟哝道:「我戴耳机行了吧,女人就是麻烦!」
丁莳萝在黑暗中露出微笑,这个世界会变,所有人所有事都会跟着变,只有他,始终是那个厚脸皮又邋遢,集悲观与乐观於一身的傻子,永远不变。
严立丰没想到自己会那麽快再次见到这个人,不,这个痞子。
殷子恺坐在病患椅上,笑眯眯的看着自己。「严医生,我给你多带来一些补充资料。」
一旁的林护士拉下脸,替她教训这人:「你是药厂的业务吧?怎麽可以挂号谈生意呢?」
他睁着无辜的眼睛道:「我是真的不舒服啊!先天性癫痫症,呐,这是我的历史病历,给医生参考。」
他从桌上一叠资料的最下方抽出一张薄薄的纸。而那叠资料的封面大大印着几款新药的照片与名称,瞎子才会不清楚他的目的。
「这里是妇产科!」林护士的脾气濒临发作边缘。
「有能力的医生不只会头痛医头,脚痛医脚,我相信严医生是最顶尖的医生,帮我调调药这点小事绝对没问题的。」
「你——」
严立丰制止助手继续跟他斗嘴,再跟这个痞子缠斗下去,只怕她到中午都看不完剩下的病号,她板起脸问:「你为什麽认为需要调药?」
他卷起袖管,露出上手臂的红肿脱皮:「皮肤炎很厉害,还有啊,医生你看我眼睛里的血管,常常充血,睡再久都不够,还有那个⋯⋯」他瞄了眼护士,露出不信任的神情,凑近医生低语:「我还有痔疮的问题。」
这人脸皮实在厚到教人叹为观止,皮肤炎和嗜睡确实是癫痫用药常见的副作用,痔疮⋯⋯恐怕是因为蹲厕所滑手机吧,但她不准备踏入圈套,翻翻他准备的病历表,公事公办说:「这几款药都是常见的,皮肤炎的药也没漏掉,像你这样随随便便换药,反而有可能诱发癫痫发作,有什麽用药不适,还是回去找你的主治吧。」
她明快的开立医嘱:「既然都来了,顺便验尿抽血,做做肝肾功能指数检查。」
他明显不快道:「可是上次你帮我做的治疗很有效,所以我才来找你的。」
林护士讶异的看着医生,暗想自己是不是错过什麽了?
严立丰心念一动:「帮你调药我办不到,这个医院没有神经科,也开不出相关的药,若你对我上次的治疗有兴趣,我可以推荐你去几个国外的瑜伽练习中心,练习静坐对你确实会有很大好处。」
「国外?」他怪叫一声:「出国治疗?!我还要赚钱养家耶。」
她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我刚回国,对国内瑜伽教授的情况不了解,没办法推荐,但我相信也有好的,只要有关内观的练习就可以。」
他再次凑近:「我就跟医生你学不成吗?」
「我没教过人。」
「可以拿我练习啊。」他弹弹桌上的资料:「我很有用的,神经内科的药是我主跑的业务,只要你开得出来我就能拿到。」
林护士冷哼一声,这个业务也未免太无所不用其极,竟然利用自己的毛病强迫一间医院进他需要的药!没想到平常对人不苟言笑的严医生,竟然对这家伙耐心十足,听到医生的回答,简直让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每天早上出门前试着朝向东边静坐十分钟,练习一个礼拜以後,皮肤炎那颗药减掉半颗看看,三个礼拜後若皮肤炎还是没改善,记得回去找主治调整药物。」她示意林护士将检验单交给病人,回到电脑前,点开下一个病人的病历。
在林护士将殷子恺轰走前,她淡淡的说:「你上次留下来的资料我看了,等内部讨论过後,会跟你们药厂下新的订单。」
听到这话,殷子恺的脸瞬间放出光亮,毫不介意林护士的晚娘脸孔,眉飞色舞加手舞足蹈的对严立丰敬礼:「我会乖乖听医生的话的!」
轻飘飘的走到大厅,驻院业务代表唐佳珊迎面而来。「凯子你还真不愧是咱们药厂的金牌业务,这麽快就搞定严大小姐!我刚上系统下新的单,五款新药用了四款。」
他嘿嘿了几声,对自己的表现不无得意。
唐佳珊不怀好意的说:「你也别开心得太早,虽然用了四款新药,但那位严主任大笔一挥,退掉七款旧药,公司是赚是赔很难说,倒是现在全院的妇产科医生应该都恨死你了,更改幅度这麽大,大家的开药习惯也得跟着改,搞不好还会流失一些病人,你以後还是少来丽丰,省得莫名其妙被暗算了,我可救不了你。」
殷子恺的笑容僵住,身为驻点代表,珊姊的情报应该不会错,这麽说来,他这次算是马到成功还是马前失蹄?
「不会吧,上头只派我来推广新药,不会要我为医院改药负责吧?」
唐佳珊果然是终日与上流人士鬼混的能手,皮笑肉不笑的:「新药业绩算你的,难道旧药失去的业绩要扣我的?」
他立刻拱手求饶:「千万别这麽说,公司要是追究下来,我保证一兼扛起,二话不说,心甘情愿!」
她忍不住笑出来,大概猜到这家伙究竟是怎麽搞定严家大小姐了,公司若真要追究损失,她第一个就会跳出来扞卫他,在医院系统里工作的人,上到院长、医生下到采购人员,每个都是严肃死板的人,有这家伙在,胡搞瞎搞打破一些规矩,搞不好真能开展出新的局面,反正药这种东西也是死板的,这家伙再乱来,医生们该用他们家的药还是得用,造成不了太大损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