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尋找冬天的你 — 第二章 理想國一直在那裡 2

匡哥露天烧烤屋今晚爆棚,一个月里会有这麽几天,体育馆的赛事精彩到让人意犹未尽,续摊人潮蔓延到这里来。

丁莳萝到的时候,殷子恺正在吧台帮忙倒生啤酒,抬眼看到她,他丝毫不客套,直接递来两杯,手比前方:「格子衬衫男那桌。」

就这样,匡哥和工读生在烧烤台,殷子恺顾吧台,丁莳萝和匡嫂负责递送食物与饮料,一夥人默契十足忙到夜深,凌晨一点,人潮终於渐渐散去,剩下两桌醉醺醺的大学生,匡嫂趁机打发工读生去隔壁的海产店买来海鲜粥,招呼今晚的两位临时帮手到老位置吃宵夜。

「宵夜?分明是晚餐好吗,你们这对没天良的夫妻!」殷子恺龇牙咧嘴,脸上却不见怒意。

匡哥刚刷完烧烤台,加入这边的宵夜桌,惯性的挨着丁莳萝这边坐,朝她挤眉弄眼:「这家伙一来就笑得春风满面,看来刚甩掉一个又巴上一个,不压榨一下根本天怒人怨。」

丁莳萝累得说不出话来,闷头喝粥。

匡嫂把最大只的鸡翅放到她的碗里:「谢谢萝萝帮忙,有你在我们这个烧烤摊气质都不一样,引诱这麽多大学生来光顾!」

殷子恺不需要等人逼供,加油添醋的说了遍下午在丽丰医院遇见严立丰的经过。「听到我要去挂她的号,严大医生灿烂一笑,说:『我不挑病人,男的女的都一样。』你们说,这是不是暗示?没想到我这单会做得这麽顺利!丽丰医院耶!那可是医院中的帝宝!」

丁莳萝和匡嫂对看一眼,哪来暗示?到底是只有女人才能体会严立丰那句话里的讥笑,还是殷子恺这个宝贝想像力太丰富?

「丽丰的当家不是严家三房的儿子严立言吗?什麽时候变成严立丰了?」匡哥以前在药厂跑过丽丰医院,对里头的情况比兄弟还要清楚。

殷子恺转述医院创办人当时成立医院说过的话:「他孙子不只真的学医,还是霍普金斯回来的,医院不给她给谁?」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匡哥刻意卖关子,灌下一杯啤酒後才对哥儿们说:「严家三房十年前才从外面接回来的,三太太可厉害了,在外头忍气吞声这麽久,好不容易进严家的门以後不争不抢,只要老爷子让她的独生子管丽丰医院,老爷子可把三太太捧在手心了,出门都带着她,而这个严立言也确实有管理天份,这些年来丽丰医院业绩不降反升,投资保健食品工厂、办养生园区,还在上海开了分院,我走的时候就听说他打算在北京怀柔那一带开发一百甲的退休别墅群。」

烧烤一哥突然说起生意经,听得现场所有人一愣一愣的。

「所以啊,这个严立丰回来接管医院有什麽用?医院的口碑早就被严立言利用得淋漓尽致,她能不能当院长,严立言这个董事长说了算,老爷子都插不了嘴,毕竟医院还是有董事会的,谁做得好,谁适合当院长,那些董事们都睁大眼睛盯着。」

「有没有可能⋯⋯」丁莳萝吃饱喝足後,加入谈话:「严立丰或许没有那样的野心?年纪轻轻就有这样的医术,对医疗没有热情是不可能的,既然如此,穿白袍看诊或许比看财务报表更适合她的性子。」

同是女人,匡嫂也赞同她的看法:「人活着嘛,最重要的是自己想要什麽,不一定非要跟兄弟姊妹争得你死我活,更别说身为严家大公主,本来生下来就什麽都不缺。」

「叔叔。」匡哥纠正:「严立言是老头的么子,严立丰是长孙女,他们差了一辈,不算兄弟姊妹。」

「怎麽搞得都是立字辈?乱伦啊!」殷子恺边啃鸡腿边点评。

「说的也是,怎麽会给自己的儿子取孙字辈的名字,这我也没搞懂?」匡哥搔搔头。

「搞不好有什麽身世之谜?」

几个人七嘴八舌一阵豪门八卦,风卷残云的将桌上的食物消灭殆尽,工读生早打卡下班,匡哥谈兴甚高的拉着哥们续杯,被老婆拎着耳朵踢回家,结束这晚的聚会。

深夜巷弄的路灯,将他们的身影拉得细长,殷子恺微醺的脑袋这才想起今晚聚会的目的:「喂,你不是要讨论音乐祭的行程?」

「喔,对。」她心不在焉的迈着步伐,微微落在他身後。

「所以咧?」

不是有这麽一部小说,主角跌入另一个次元,新的次元所有的场景与人物与原来都一样,只是天边多了一个月亮,他抬头看天空,只有一个月亮,再回头看看丁莳萝,不明白为何老觉得她从另一个时空回来?明明是一样的身体、习惯、声音。

「学生有地方给我们住。」她简单的说:「这周三晚上我先跟他们出发。」

「啊?」他大舌头问:「干麻不等我?礼拜五下午我可以翘几个小时的班,再一起出发就好了。」

「学生要表演,我答应帮他们的忙。」

他摇摇头,打了个饱嗝。「随便你,到那边可不要放我鸽子。」

匡哥烧烤摊就在他家巷子口,两人走得再慢也用不了五分钟,转眼间已经走到公寓的大门,他将钥匙挂在手上转呀转,屌儿郎当的口吻:「怎麽样?」

她脸上又是那个来自异次元的神情:「什麽怎麽样?」

「都这麽晚了,上我家睡吧,反正你的东西都在。」

他说的是做戏道具吧?她翻翻白眼:「不了,我明天一早还要上茶道课。」

「好吧,那我帮你叫车。」朝口袋里掏半天,摸出手机,视线难以对焦,滑半天也解不了萤幕的锁。

看了他半晌,她突然笑出来:「我改变主意了,反正现在也没有甜心儿了。」

城市的东边,二十四小时保全与管家服务的高级住宅区里最高层的楼中楼公寓,有着一片面对市中心灯海的露台,露台有知名花艺师设计的空中花园,义大利进口的户外桌椅。

严立丰与一个长相神韵与自己神似的男子坐在露台的户外椅,桌上放着一瓶二十年的教皇新堡红酒,两个半空的酒杯。

「怎麽样?视野还不赖吧?」

「不错。」

「不错?」男子佯怨道:「你应该知道瞒着我妈布置这个地方有多不容易,这就是你感谢我的方式?」

她举起酒杯敬他:「是是是,很不容易,谢谢你了,亲爱的小叔叔!」

严立言眯了眯眼:「别喊我小叔叔,听得浑身不舒服。」

「不然要喊你什麽?」

他们在巴尔的摩时就时常像这样分享各自在拍卖行找到的好酒,一瓶酒、几样小点,两人可以天南地北的聊一整晚,那时候可没有小叔、侄女,大房、三房的差别。

许多年以前,两人初识时,她甚至不知道这个人与自己有血缘关系,那时的他们是住在长岛同一个社区的邻居,年纪虽小了两岁,连跳好几级的严立丰还曾经跟他成为中学同班同学,後来,她又更早跳级进大学。

她因为天才而孤僻,他则是因为身世而孤僻,这两个人在长辈管不到的地方,产生了惺惺相惜的情谊,确定录取医学院那一年夏天回国,却在老家看到昔日老同学,从母亲尖酸的批评里得知老同学原来是她的小叔叔,既然长岛那个社区是祖父所开发建设的,把这对母子藏在其中一幢豪宅,也算是顺理成章之事。

他喝醉时曾经告白自己是私生子的身世,她当时还心怀同情,然而发现他竟是祖父的私生子,因为他,家族财产分配将重新洗牌,严立丰一时不知如何反应。

「我还是同一个人,你的老同学。」严立言柔声说。

「哼。」

躲了他一个夏天,回美国後立即搬到巴尔的摩投入繁重的课业,远离家族烦事,没想到一年後他也进入霍普金斯商管学院,再次成为她的同学,在他锲而不舍的纠缠下,终於迫使她这个情商低下的天才儿童面对自己的情绪。

「最让我生气的是知道你故意接近我,让我同情你。」

「我一开始并不知道你是谁,後来知道了,又怕失去你这个朋友,所以才一直瞒你。」他诚恳的说:「而且,我也开不了口,反正是迟早会知道的事情,谁告诉你的并不重要。」

他向来就有不输自己的清晰逻辑,比她更胜一筹的是,他懂得放下身段,懂得分辨生命中的优先次序,用自己的方式去维护,立丰对他来说不只是亲人,更是一同成长,度过孤寂青春的好友,他把她放在比家族纷争更重要的位置。

仔细想想,她的生命比他还要寂寞,虽然是私生子,但他母亲一直在身边为他建立起一个家,反观她自己,中学就被送出国,父亲早逝,母亲身为长房媳妇,掌管家族重要企业之一,陪在她身边的,一开始是受托照顾她的家族友人,从寄宿家庭里她学会进退得宜、体贴有礼,唯一的寄托就是学业,那是她唯一可以自己决定的事情,上大学以後,就只剩下她自己。

相知的过程里,严立丰需要这个好友的程度比他还深,支持自己成为现在的人的,不是她的祖父、母亲,而是他,她的小叔叔,她甚至⋯⋯在青春正炽时,曾经幻想过两人能发展出友情以外的情感。

她的水晶酒杯被轻轻叩了一下,提醒她回神。「回来一个月了,我看你的门诊挂号越来越多,开始适应这边的步调了?」

「干嘛?考核我的业绩?」

他轻轻笑开:「我哪敢?你知道外面的人怎麽想的吗?他们认为你是回来抢我位置的。

「只是外面的人吗?」自从她母亲过世,原本掌管的子公司立刻被二房的子孙拿走,只留下她一个孙女的大房突然间什麽都没有,全家族的人都不约而同想起祖父当年创丽丰医院时随口说的那麽一句,她怀疑这还是多年来母亲刻意让旗下的人宣传的,最初和祖父胼手胝足打天下的原妻只剩下她这麽一个孙女,最後落得什麽都没有,旁边的人比她还入戏,回国的这个月她不得不出席这个那个亲戚私下邀约的餐会,说得全是要她如何如何争取自己的权益。

「立丰,你知道我不会抢你的任何东西,我现在所拥有的任何东西,只要你想要,它们就全是你的。」

她踢了踢他的小腿:「你这个不肖子,说这话不怕你妈心脏病发?」

他无奈笑笑:「我妈认为自己以前日子过得苦,得到这些东西是理所当然,她有她的想法,我有我的,我比你早五年回国,这些年来在老头子的庇护下,我在外面的投资也有不错的收获,不管怎样,不会让我妈吃什麽苦。但你不一样,严家今天所有的一切,你理所当然拥有一半。」

「理所当然?」她嗤之以鼻:「在这个兄弟姊妹、叔伯侄甥争来争去,告来告去的家庭里,还有『理所当然』这四个字的存在?你虽然比我早回来,但对这些姓严的,我可以比你多二十年的认识,你的想法太天真了。」

「难道这个家就没有什麽是你想要的?」他知道严家大家长一直在等这个孙女开口,但她回来这个月一直以忙着适应新工作为理由,除了家族聚会以外,不曾私下找过严金水,然而正因为没有人摸得清她的想法,猜测和耳语也就越传越离谱。

「你不是说你妈有你妈的想法,你有你的吗?为什麽我不能也是这样呢?我妈放我一个人在外面,自己留在这里,美其名是为了守住属於我的那一份,说穿了不过是她自己的偏执,我也有我自己的想法,虽然,我现在还不知道是什麽。」

他敲敲好友的额头:「你呀,就是这麽故弄玄虚,皇上不急倒急死一群太监。」

她皱皱鼻梁:「少假好心了,短短几年小医院被你弄到这个规模,你也舍不得让给我吧。」

「第一,丽丰并不是小医院,在专业企业管理人眼里,这块顶级招牌无价;第二,正因为医院目前规模庞大,我更需要你的帮忙,而不是窝在妇产科当个小小的主任。」

她两手拯在脑後,翘起脚欣赏着深夜的大都会灯火。

「立丰,不论是院长、董事长,都不过是你一句话的事,你知道这一切本来就是你应得的,我会答应我妈管理这个部门,也是为了这个理由。」

「不要告诉我你回国时不挑其他子公司,反而挑这间『小』医院,是为了我?」她存心气他。

「这是原因之一,另一个原因是,」他翘起嘴角:「我这个人才,就算是管一间仓库都能管成跨国企业。」

管理从来不是他的兴趣,只是才能之一,这点她很早就清楚,大学开始,他就游说立丰将存款交给他管理,毕业时,她发现存款竟在他手上变成可观的资产,这样的奇才竟然跑来念三流的霍普金斯商管学院,当她质疑他的企图时,记得他也曾说过一样的话:「我这个金融天才,读哪里都一样。」

上一流商学院的最大好处是结交人脉,而身为严金水的儿子,他根本不需要这个多余的好处,反而是多年的私生子自觉,让他习惯性的保持低调的行事作风。

她将瓶子里剩下的酒全倒进自己的杯子,为了刺激他,刻意轻快的说:「不要,我爱看诊,爱当我的小医生,怎麽样?」

良久,她听见身旁的人叹出一口长气,无奈道:「算你运气好,以前有你妈,现在有我,替你守护属於你的东西。」

他很早就发现,严立丰不同於母亲口中的「严家人」,认祖归宗後,与父亲的家人实际接触,他更体会严立丰根本就是这家子的异类,她从来就不在乎姓严的人所在乎的事情。

这样的人,通常有严重的同理障碍,例如她根本从未感觉到他年少时最大的失落,那是,发现暗恋许久的女孩,突然间成为自己的侄女,当下所感受到的打击与不甘,到底要怎麽做,才能回到从前,将身边所有的家人全部一笔勾消,只剩下他与她,两个孤独而早熟的天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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