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苏子宁所料,今夜的餐桌上相当热闹。一是因云太保到来侯府设宴招待,二是苏景兰的出现让今晚的宴席有了团圆饭的味道。
今夜的晚膳不分男女席,而是长辈与小辈分两桌而坐,长辈那桌有靖怀侯夫妇、云涵泽和苏家大房、二房夫妇,小辈这一桌则是苏子宁、苏宇瑶四个兄妹,苏景兰与苏景竹,以及暂住在侯府的阳守炎。
若说长辈那桌气氛极好,酒酣耳热之际还得以听见靖怀侯与云太保说出一些朝廷老人当年做过的蠢事秘辛,那麽小辈这桌就是表面上言笑宴宴,实则暗涛汹涌。
苏景竹右手边坐着自家老哥,另一边是好友阳守炎,阳守炎左手边则是坐着防他跟防狼一般的苏家三少爷,再数过去是苏子恒、苏宇瑶、苏子宁,七人坐成一桌。苏子恒正巧面对着苏景兰与苏景竹而坐,那脸色从入席就没好过。
左手边,苏子修找了各种藉口说是敬酒,可实际上是灌阳守炎喝烧刀子,一点都没把阳守炎当成伤势刚癒的人。苏景竹倒是想帮好友挡酒,可她却被自个儿的哥哥拦住顺带收走她的杯子,说她前阵子喝多了不让她再喝,接着兄妹俩就这一口酒的事情明争暗斗起来,苏景兰为妹妹夹菜的同时还要注意她对自己酒杯的小动作,防不胜防。
「还想吃什麽?哥帮你夹。」不着痕迹地压住自家小猪仔伸向酒杯的那只手,苏景兰笑着问道,完全就是二十四孝哥哥的模样。
「我要吃鸭脖。」给了老哥一个笑脸,把筷子从右手换到左手,青衣少年毫无影响的继续吃着碗里的东西。
苏宇瑶看着与自家二哥有着一模一样容貌的男子用公筷夹了一只鸭脖子到少年碗里後,又夹了一只鸭腿给自己,面上有些震惊。「谢谢表哥。」她道。
「不用客气。」男子笑道,又夹了一块肉到阳守炎碗里,道:「阿炎,别光喝酒,吃点东西。」
这句话对被灌酒灌得够呛的红袍青年而言无异於天籁之音,就见他一脸庆幸的放下酒杯,说:「谢景兰哥。」
那方,苏子修和苏子恒皆冷哼一声,对苏景兰这偏帮外人的行为明显不悦,不过冷哼的尾音还未完就又听见苏景兰坐了下来懒懒说道:「别谢太早,等到庚帖定了之後,该你喝的一点儿都不会少。」
正努力啃鸭脖的苏景竹被自家老哥这句话给呛到了,而这一咳嗽立刻引来了另一桌长辈们的目光。
「六ㄚ头,怎麽吃个饭都能呛到?」云涵泽最先发问,而苏景竹瞄了一眼身旁与对面脸颊微微泛红的两人後,接过苏景兰递来的温水回以老师一个灿笑,并不言语。
在长辈目光转移後,苏子宁微笑着夹了另一只鸭腿到青衣少年碗里,对杀手头子轻声问道:「那麽景兰可想到如何对待谢二公子?」他的音量不大,只有几人听见。
「一样灌酒,只可惜整坛子的西凤白酒灌下去也只是让那家伙微醺。」似是想起什麽,苏景兰露出可惜的表情,「下次就不该只喝半宿……」
这是已经被灌过了吗?且看起来这位梧桐宫主仍意犹未尽。阳守炎在心里为好友点了一根蜡。
苏景竹听了这话第二回被入口的茶水呛到,这一次可比之前还要严重,只得放下碗筷以袖遮口咳着,眼角泛起生理性的泪花。
「哥,你……」她想起初到邬邺那一晚某位盟主并没有在宅院过夜,而是到了五更天亮後才回来,身上还闻得到些许酒气,原来是被苏景兰抓去灌酒了吗?
「小竹饭扒得太快,呛到了。」止住她还想说的话,苏景兰端着不变的笑容朝望过来的长辈们解释,手轻轻拍着自家妹妹的背部。
云涵泽看着相处融洽的兄妹俩不再开口,而其他人见与苏景竹最熟悉的他不说话也没再说什麽,皆不在意这一点小插曲。而云涵泽表面上谈笑依旧,心里却有了些想法。从七年前见到苏景竹至今,他从未曾见过她这般依赖一个人,若说两人是前世便相识,他是真信了。
「晚膳过後来一场。」用餐到一半,兄妹俩对面的苏子恒对着相仿面容的人说了一句。
苏景兰原本眉间轻蹙似乎不打算答应,却在身旁小猪仔说了一句:「哥,揍他。」之後无奈应下这场比试。
当然,一桌子的人都听见苏景竹所说,苏二少爷脸色更加深沉了。而有了老哥撑腰的苏少主朝不对盘的苏子恒龇牙咧嘴笑着,像是只小兽有了靠山之後肆意张狂的向对手挑衅。
然而,苏少主这一点好心情只维持到吃完晚饭的那一刻。
厅上,收去菜肴的桌上摆上飘着杳杳香气的清茶与仙楂制成的糕点,云涵泽就是在这时候把苏景竹喊到他身边。
「六ㄚ头,这是你翊师父要我给你的。」他从袖中抽出一道摺纸递与青衣少年,「他让你回皇城前抄完。」她没认出皇帝与摄政王一事传遍了整个夜门,几个教过她的长辈被笑过一轮,尤其轩辕翊气得脸都黑了。
苏景竹把摺纸打开,就见上头写着:四国史、夜策……等四五本大部头的书籍,以及书单最後的「宇文族谱」。她木着脸看着这张纸,立刻晓得这是翊师父对她没认出皇帝与摄政王爷的惩罚。
「呦!翊小子写了不少,夜策、策论,还有这泠山文集。」云涵泽探过头一瞧,乐了,「既然这样,你再把夜策多抄个五回吧!反正债多了不压身。」
「老师,我要抄这些您也该负一半责任啊!」认不出天家子,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云涵泽从未特意向她提及皇室中人。
云涵泽闻言,捻了捻自己的美髯而後道:「那就不抄五回了,改倒立着抄一回吧!」
众人大笑。
苏景竹则是拎着书单认命的一声长叹。老师不靠谱,倒楣的就是学生啊!
☆
酉时末,吃饱消食完的众人移师侯府内的练武场,在苏子修与苏子恒先後上场却败在苏景兰手下後,暗中护卫侯府、实力已达先天之境的伯正平没忍住跳出来与苏景兰切磋上。
「那位伯将军可是武痴?」站在苏子宁身旁,苏景竹认出那是上官莲溪来到西北、闯入她澡间那晚与上官莲溪交过手的中年汉子。若不是武痴也不可能一而再再而三逮着先天之境的对手就跳出来吧!
「伯将军镇守西北多年,鲜少遇到旗鼓相当的对手,上回与南渊交手怕是没过瘾,这次倒是如愿了。」苏子宁看着场上交手的两人对苏景竹解释道。
「六ㄚ头,你这兄长真不得了,年纪轻轻竟已步入先天之境,我们谷中怎麽就没有这样一个功夫惊艳绝才的小子呢!」
「云顾临,你们已经骗走了我一个外孙,现下是打算在本侯面前再拐一个吗?」靖怀侯毫不客气说着。
「有好苗子自是不嫌多。」云涵泽的笑容带着势在必行的味道。
眼见两位长辈即将争论起来,苏景竹默默挪了一个离两人都远的距离,就怕一不小心殃及池鱼。
「阿洛,你觉得谁会赢?」阳守炎问。与苏景竹、苏子宁不同,几个小辈目光都没从场中央移开,毕竟高手对决不是天天都能见到。
「当然是我哥哥。」偏过头,青衣少年压低了声音回答,语气虽轻却掩不住自信与自豪。身旁友人没忍住投来怀疑目光,於是苏景竹又道:「我哥哥只会输给一个人。」
「输谁?」一旁的苏子修问。
就见少年一脸理所当然的说:「我嫂子啊!哥哥身手再好,惹毛了嫂子也一样会被嫂子拿扫把追着揍。」过往欧阳润被苏景兰气到撵人跟撵狗一样的场景,如今想起来却已恍若隔世。
旁听的所有人默了,这话听起来怎麽有些夫纲不振的感觉。
红袍青年闻言瞄了一眼身旁人,突然就明白为何当初自己会躲不开某人的拳头。
就在场边几人聊起来时,场上胜负已分,接下苏景兰一拳的中年汉子几分狼狈的退到练武场边,随即甩了甩自己隐隐作痛的手腕,朗声笑道:「後生可畏,果真是後生可畏啊!现在的小子一个比一个还要厉害。」
「青衣的小子,你那先天之境的护卫今日怎麽不在?」余光瞄到一旁的苏景竹,伯正平开口问。
「先天之境的……护卫?」云涵泽一脸疑惑,靖怀侯的表情同样有着惊讶。
身手达到先天之境的武者哪个不是名动一方的人物,怎会愿意屈就在一个孩子身边?这是靖怀侯的想法。
汀兰的身手已经突破生死劫了?这是云涵泽的疑问。
「南渊是哥哥给我的护卫,除非要去的地方危险,否则我一向任他自由行动。」一瞬间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苏景竹想都没想就把锅扔给自家老哥背。「他前两日同我问能不能下江南,我想着近来无事也就让他去了。」
除了晓得「南渊」真实身分的几个小辈,在场其他人都接受了苏景竹的说法,被迫背锅的兄长大人则是哼哼了两声并未反驳,心里却觉得当初自己对上官莲溪的态度压根儿就是引狼入室。
夜深之後,侯府的几位主人从练武场边各自回自己的院落,苏景竹婉拒了苏老夫人宿在梧桐院的想法,拉着自家哥哥的手臂跟在苏子宁身後回到宁园。
「景兰,你就住竹儿隔壁可好?往後进出侯府莫再翻墙,从正门大方走进来,祖父已经吩咐下去,往後不会有人拦着你与竹儿进出。」宁园客居前,苏子宁轻声说着。翻墙之後被发现踪迹只能伪装成苏子恒,这样的解释着实让人有些哭笑不得。「明日一早我便要前往环定城,会有几日时间不在侯府,你们起居上若有事可找墨染。」
「要去环定?」苏景兰一挑眉梢,问:「什麽时辰走?我跟你一道去。」
苏子宁眉头微微拧起,道:「你今日方归,难道不多留几日陪陪竹儿吗?」
杀手头子还没有表示,一旁的青衣少年就先笑了出来,「哥,子宁大哥可为我说了句公道话。你瞧瞧你有哪回跟我相处的时间超过一天。」
「这麽大年纪了,别撒娇。」苏景兰伸手捏了捏妹妹的鼻头,语气极为宠溺。
「臭老哥!谁撒娇了。」苏景竹没好气地拨开他的手,撇开头却对上苏子宁含笑的眸子,随後略微偏头避开那目光。也不晓得为什麽,明明在上官莲溪面前与自家哥哥斗嘴就很自然,可被苏子宁看着却有些害羞。
「你俩感情真好。」苏子宁说。苏景兰则回以一个「那是自然」的慵懒眼神。
「我们从小就是这样相处的。」摸摸自己的鼻子,苏景竹才对苏子宁道:「我晓得我哥有事要办,一向神出鬼没的人能陪我一晚已经很不错了。」
杀手头子大掌探上她的头揉了两把,说:「真可怜,你的要求好低。」
要求低?苏景竹一听顿时大怒,「要求好低?如果我的要求高一点你做得到吗?」
「做不到。」不良哥哥双手一摊、唇角露出一个痞气的笑,回答得相当无赖。那一刻,青衣少年整个人是暴躁的,完全克制不住自己想啃兄长一口的冲动。
「好了,夜也深了,子宁你早点休息。明日要启程前让人喊我一声。」无视咬在右手虎口处那一口白牙,苏景兰淡定的对着鬼策参谋说道。
苏子宁一脸哭笑不得地看着两兄妹相处应下一声「好」,道了声晚安後离开客居回到自己的院子。
「牙不酸吗?」苏景兰无奈瞅着把自己的手当磨牙棒的妹妹。
「不酸,我乐意。」她终於松口。
「好,你乐意,那请问小猪仔现在休息吗?」他手背到身後甩了甩刺痛的手掌。
「那你陪我睡。」
「我能拒绝吗?」
「不行。」
☆
烧得火热的炕上铺着软软的垫被,苏景竹披散长发穿着单衣占了一床锦被,在把自己窝进温暖被窝後,她拍了拍床上另一件厚被子,「哥,睡这儿。」
「你在侯府都睡苏子宁这里?」苏景兰束发未拆、仅着单衣,掀开锦被随意坐卧在床上,挑眉看着房内与这个时代不符合的大软枕头与几颗抱枕,一瞧就晓得是自家妹妹的喜好。
「住子宁大哥这儿没什麽规矩,要进出侯府也方便。」她把脑袋挪到兄长的腿上,枕在苏景兰的大腿向上望着兄长熟悉的俊朗面容。
「哥,你……找到润了没?」她问得小心翼翼,就怕不小心戳到哥哥的痛处。
修长白皙、骨节分明的手指梳理着妹妹的长发,墨黑眼瞳深邃温柔,唇边噙着浅笑,半晌才道:「找到了。」
「真的!」苏景竹从哥哥的腿上弹了起来,若不是苏景兰手指从发间抽得快,怕是会扯痛了妹妹的头皮。
「那人呢?你把她留在哪里了?」她转身盘起腿抱着被子,一脸期待,「我把她接回慕夏跟我作伴吧!」
「我们先不接她,好吗?」对着最最宠爱的妹妹,苏景兰提出了这个请求。
面对苏景竹不解的情绪,他轻声解释:「在这里没有组织、没有任务,更没有悬在生死线上的利刃,她可以好好休息、做自己喜欢的事。所以等我将事情处理完,我们再一起去接她,好吗?」
孩子似的少女杏眼眨巴两下,问:「你的意思是你找到人,但没有和她相认?」
「是。」
「也好。你有西宁的事要做,我慕夏也有渣男要处理,就等事情都弄完再接她回来。」她说着,整个人又躺回原先的位置。
「西宁?我怎麽不晓得我在西宁有什麽事要做?」杀手头子挑起一边眉梢,似笑非笑道。
苏景竹冷哼两声,一副「你装,你再装,我已经看穿你了」的模样。
四目对看许久,她伸出食指戳了戳男子脸颊,用很轻很轻的气音问:「哥,你为什麽会……换了一张脸?」
「我是让塑胶炸弹炸过来的,命保住就很不错了,毁容又算什麽。」知道瞒不过她,苏景兰坦然说出原因,总比让她一个人胡思乱想好。
「所以宁彧……」
「怎麽?脸不好看?」他抓下她的食指握在手心。
「好看、好看,比莲溪的脸还要好看上一百倍。」
「哼哼……」说到这个他就没好气,「苏景竹我警告你啊!你现在只有十五岁,别给我年纪轻轻就奉子成婚啊!」
闻言,苏景竹沉默了一瞬,内心怎一个囧字了得。
「哥,你想太多了吧!」
☆
深秋的日子里,大陆北方的气候愈加寒冷,许多城镇都已裹上银白外衣,就连靖怀侯府的楼阁也染了霜雪,不时见到府中仆役在清理檐上积雪。
今日早晨侯府中的练武场边特别热闹,三不五时就有人会经过某个铺着地垫的角落,特别是侯府内的几个小主子和暂居侯府的阳少将军,每回靠近那方角落时脸上总是挂着兴灾乐祸的笑。
「笑笑笑,阿炎你笑什麽啊!别笑了,我晓得你牙齿白。」正倒立在墙边抄书的青衣少年在被围观几回後对着好友说道。
今日她为了倒立抄书长发绑成麻花辫,发尾头绳咬在嘴里避免头发坠地,可一开口发辫就掉了。
「墨要乾了,你认真点磨啊!」
「你还是安静些,快点儿抄完就不会有人一直过来笑话你了。」蹲在苏景竹身旁,阳守炎挑起发辫递到她嘴边让她咬回去。
「你肯定没抄过夜策对吧!这抄上一天都抄不完啊!」苏景竹愤愤然说完一口咬回自己发带,右手狼毫蘸了蘸砚台墨水继续抄书,那字迹如龙行蛇走、飘逸洒脱。
字挺好看的,在他认识的人里这等字迹也称得上前三,可该不会都是抄书练出来的吧?红袍青年想归想,却识相的没说出口,否则怕是某人肯定舍下正在抄的书把他拖到场上打一场。
两人就这样一写一磨墨,後来连宁安郡主都叫人端来两三盆炭火在垫子上坐下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可这一聊也让苏景竹抄书的速度严重被拖累了,察觉到这点,苏宇瑶抿着浅笑把阳守炎带离练武场,留着汀兰随侍一旁翻页磨墨。
时近午时,苏景竹抄了一早上的书手都酸了,只好换了一手撑地改换左手抄书,而就当她重新拿起狼毫时,练武场一前一後走入两道身影。
「莫……莫扬!」稍矮一些的人影一眼就注意到练武场上最温暖的角落,没忍住自己的讶然惊呼出声。
青衣少年抬头一看,嘴里的发辫再一次掉落,怎麽也没想到这两人居然会这麽快就回到出云。
「瑾大哥,许久不见。」放下手上狼毫,少年一个俐落的前翻站稳在地,开口对两人打了声招呼,「煌儿,近来可好?」
「臭小子!你这是成何体统!怎能直呼陛下和王爷名讳?还不快跪下。」随後而来的靖怀侯一听见苏景竹话语立刻怒了,对着这个没规矩的外孙女喝斥一声。
苏景竹先是一愣,然後想起了面前两人天家贵子的身份,心里无奈一叹,左脚往後一拖就要跪下行礼,「草民苏洛见过陛下,陛下万岁万岁……」双膝还没完全跪下去,她就让一双指腹带有薄茧的温暖手掌拉了起来。
「侯爷,莫扬是我的师傅、皇叔的义弟,无须对我俩行如此大礼。」站在原地让宇文瑾「英雄救美」的少年皇帝笑语吟吟对着靖怀侯说道。
「陛下,礼不可废。」
「我与莫扬相识在宫城之外,结交时并不论彼此身世背景,自然也无须守那规矩。」少年皇帝轻声笑道,可话语中却有着让靖怀侯无法反驳的威严。
对於这样的皇帝陛下,靖怀侯纵使还想说些什麽也说不出口,一是因陛下模样看起来似是欢喜自家外孙女的做派,二是有资格教导陛下的摄政王爷也未对此有异议。没见到一向冷厉、不近粉黛的摄政王爷手还搭在他的外孙女手上吗?难道他们苏家还要再出一个王妃?
这方靖怀侯思绪神游时,宇文煌继续端着一张笑脸开口道:「侯爷,你政事繁忙我和皇叔便不打扰了,这儿有莫扬陪着就好。」即便语气温和,却依然掩饰不住这是一句让靖怀侯离开的话语,而恪守君臣之礼的靖怀侯只是无奈地望了站在摄政王爷旁的外孙女一眼,随即行礼告退。
「莫扬,侯爷这是对你一万个不放心哪!听说你跑到雁城战场上去了,可有受伤?」宇文煌打趣道。
然而,青衣少年并不答话,一双澄澈眼眸定定地看着面前的叔侄俩,看得两人背脊发毛。
「苏洛不过一介平民,怎敢和瑾王爷称兄道弟。」片刻,青衣少年朝两人行了一大礼。
「小竹妖,你这可是在同瑾大哥置气?」宇文瑾并未伸手扶起行礼的少年,反而难得如大男孩般调皮的压了压又揉了揉少年毛茸茸的脑袋,「从最初相识,在你面前我从来都不是什麽王爷、殿下,今後相处自然也是如此。莫气了,可好?」
宇文瑾的举止不仅震惊了一旁的小皇帝,就连苏景竹也有些傻眼。这样子亲昵非常的行为一点儿也不像男子会做出的举动。而这般温和的态度让苏少主认真想着自己还要不要继续做作,或是乾脆把宇文叔侄身份这一事就此揭过。
众多思绪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最後就见少年傲娇偏头躲开男子的手,道:「景竹不敢。」
「你的胆子大得很,有何事不敢?」苏景竹孩子气的模样逗笑了宇文瑾,听少年的自称从「苏洛」改回「景竹」就晓得少年并未真正介意他们身份一事。
「那夜在竹屋瑾大哥同我说名字之後,肯定觉得我是个不晓得从何而来的奇怪家伙吧!」忆及那晚,苏景竹不免觉得自己真是白痴到家了。
看着青衣少年垂眸站在原地,心情低落的模样,宇文瑾再次摸上少年脑袋,道:「那时不觉得你奇怪,就是觉得有点儿傻、有点儿天真。」
「说白了就是蠢吧!」苏景竹叹了一口气自嘲道。
闻言,宇文煌没忍住笑了出来。
大逆不道的白了一眼当朝皇帝後,青衣少年走回烧着火盆的角落动作灵敏的倒立回墙上,朝两人说:「我还要抄书,瑾大哥你要不要带煌儿先去休息,我抄完这一篇章再去找你们吃午饭。」
「抄书?为何要倒立抄书?」小皇帝像个好奇宝宝蹲到苏景竹身旁,看着矮几上摊开的书页与纸张上龙飞凤舞的字迹,「《夜策》?这本抄一整天都抄不完啊!」
「家师发现我认不得你们二人身份,这不,我人都还没回慕夏惩罚就先来了。」她说这话时是真的很哀怨,「倒立抄夜策只要抄一回,其他还有几本书加一加够我抄到新年了。」
「好惨。」宇文煌二字才语毕,就见苏景竹面无表情看着他。意识到自家不良师傅之所以被罚抄书的根本原因,宇文煌撇开视线轻咳了两声。
「要抄哪些?我帮你抄一些。」宇文瑾低沉磁性的嗓音响起,在她身旁坐下来欣赏她的字迹。
就见苏少主一瞬间眼睛都亮了,「真的吗?」她问。那期待的模样让宇文瑾嘴角不自觉勾出一道温柔弧度。
可惜没等到宇文瑾回答,练武场入口传来了咳咳两声,一抬眼,一名白发美髥的文士正往这儿走来,少年皇帝立刻挺直了背脊。
「云太保,你怎麽亲自来了?」
「微臣见过陛下、王爷,陛下离宫多时,邻近岁末,许多文案卷宗需陛下亲自审阅方能结案,微臣此次前来就是为了护送陛下回慕夏。」云涵泽说话时半分眼神都没给正在抄书的弟子,将「陌生」二字诠释得相当好。
「云太保,朕不能在这儿过完年再走吗?」宇文煌问。
「陛下,年前年後的众多祭典您不可缺席。」一把白胡子的云太保回答,眼神虽然没给弟子一个,心里却想着六ㄚ头对於陛下的影响着实太大,瞧那不自觉流露出的神态和六ㄚ头有求於人的模样居然有八成相似。
闻言,苏景竹看了宇文煌一眼,「好惨」二字藉着眼神完全还给了不想回家的少年皇帝。
「行了,朕晓得了,何时启程?」晓得这次非走不可,宇文煌长叹了口气无奈道。
「五日後启程,阳少将军与阳炎营也与我们一同回皇城,路上的安全无须担心。」云涵泽道,後一句话自然是对宇文瑾说的。摄政王爷没意见,小皇帝回程一事就这样定下了。
☆
天启二年十一月廿日,北方战鼓声起,这一日在後世史书上是为「长宁之役」的开端,足足半年时间从隆冬腊月到艳阳盛夏,龙腾瑾王率领长宁军大败北狄。
长宁军如最锋利的长剑直抵北狄南方王庭,此役後北狄南方王庭尽毁,往後百年不敢再犯龙腾,北境边疆终得多年安稳。
飘着小雪的早晨,两个穿着斗篷的少年踏着霜雪走出靖怀侯府,这是宇文瑾离开出云前往北境的第三天,明日宇文煌则要启程返回慕夏。而此时的他们都不晓得北境的战场已然开打。
「真不想回去啊!」白衣少年伸了一个懒腰说着。
「你再不回去,云大人怕是要拿扫把撵我了。」纵使天寒依旧一身简单青衣外罩着狐皮披风的苏景竹笑道。
少年皇帝暂居侯府的这几日,侯府里各个长辈看着他俩相处都忍不住想拿绳子把苏景竹捆到皇帝陛下看不见的地方,以免陛下传染了苏景竹的懒散与不着调。简单一点说就是怕少年皇帝「近墨者黑」。
「谁让你一点儿也不收敛。」那股在江南时的懒劲依旧,只是三不五时戏弄他的态度不曾见到。
青衣少年双手枕在脑後,偏头看了他一眼,清澈眸中无奈神色尽显,「我明明收敛很多了。」
宇文煌扮了一个鬼脸,对苏景竹的话语不置可否。
「莫扬,你说十四叔这回出征会平安归来吗?」当两人快要走出靖怀侯府所在的巷陌,少年皇帝垂下头,语气沮丧,「我不想让十四叔上战场,可每一回我却只能留在安全的地方等他回来。」
「瑾大哥不会有事的,他可是现今龙腾的不败战神,定会平安回来。」苏景竹笑了笑,又道:「而你留在皇城也不代表什麽忙都帮不上,军粮冬衣等等的後备军需也不是要靠朝廷的调度吗?你回皇城坐镇就是对瑾大哥最大的帮助。」
见小少年低头似是陷入沉思之中,青衣少年没再多说什麽,而是拉着他的手走在市集之中,最後在城东的一家馄饨摊前停下。
「老伯,来两碗小馄饨。」边说着,苏景竹拉着宇文煌大马金刀坐下。而被少年清亮声音唤回现实的宇文煌看着送上桌的两碗馄饨有片刻无语。
「我说,你方才让我早膳吃个七分饱就是为了要出来吃这个?」少年皇帝觉得自己真拿这师傅没辙了。
「我问过了,阿瑶说这家的匏瓜羊肉馅最为地道,据说这摊馄饨馅儿有独家秘辛传承了快百年,内行人才知道吃这一摊啊!」语毕,苏景竹拿起筷子就着白烟杳杳夹起了一颗馄饨放到嘴里,即使被烫得直呼气也没将食物吐出来。
宇文煌则挑了挑眉,不太相信这种小破摊子会是何种「百年传承」的美味。
「摊子上位置满了,不知两位小哥可否并桌?」
正当两人低头认真吃着食物时,一旁传来一道清越温和的询问声。
宇文煌看了面前两人,视线随即转往身旁少年身上,而後者只顾自己碗里的吃食,头也没抬的点了点。见状,那两人就在他们面前坐下,不一会儿,摊主又送上两碗热腾腾的羊肉馄饨。
「清羽,这回吃了你可要把味道记下来回去自个儿做,别每回要吃总跑出云来。」那道清越温和的嗓音说着。
「你若嫌麻烦我带回去就是。」另一道同样是男音,却不同於前一人的温和,反而磁性低沉、凛若冬雪寒潭,只一听就让人觉得背脊寒毛直竖,整个人瞬间清醒起来。
原本安静低头吃着食物的苏景竹将两人对话听在耳里,不由得眉头轻蹙。「跑出云来」跟「带回去」这样的用法似是怪异了点,馄饨这种食物最好是现煮现吃免得馄饨泡汤水里太久糊了,若要「带回去」不应该是用「跑城东来」或是「跑市里」吗?
这样想着,她抬头看了眼面前两人,而这一瞧,她立刻让还含在嘴里的馄饨汤呛到。
「莫、莫扬,你没事吧!」宇文煌一见苏景竹捂着嘴偏头狂咳,从袖里拿出一块乾净的帕子递了过去。
接过帕子的青衣少年好不容易止住咳嗽,转头回到桌面就见那两位一人态度慵懒、一人神色冷清,可两人眼神却都带着玩味笑意看着她。
「小猪仔,看到我们有必要这麽惊讶吗?」清越嗓音的那人先开了口。
而从沐天琳口中知道此人身份後,很久没再见到他们的苏景竹,此刻也顾不得身旁的宇文煌,一双杏眸瞪得老大上下打量着面前的黑衣青年与白袍男子。
「不叫人吗?」黑衣青年好笑的看着从小就这麽粗神经的ㄚ头,伸手将她掉下来的下巴阖上去。「若不是天琳说起,还真不晓得你和兰兰也跑这儿来了。」
「天夜哥、清羽哥夫。」苏景竹从善如流的喊了两人,而这一回却是天夜被呛着了。
「小猪仔,你喊谁哥夫?」
苏景竹搔了搔脑袋,有几分不解道:「总不会是嫂子吧!怎麽看也是天夜哥你在下面啊!」
本来一脸冷淡的云清羽嘴角勾起一个清浅笑意,朝苏景竹点了点头,一瞧就晓得心情极好,相反的另一人心情可说是极为恶劣,一双与宇文煌相似的凤眸眯起瞪着青衣少年。
「这位是煌儿,我认的徒弟。」随後,她介绍着身旁小少年。
「颖的曾孙?」天夜一双深邃眸子望向少年皇帝,端详片刻,笑了,「不错,有帝君的潜质,朝上还有贤臣良将辅佐,盛世在前,你要好好走下去。」
看着眼前的一身黑衣、周身气质风华绝代的俊雅青年,然後视线转到一头白发气息冷漠、宛如天上神只的俊美男子,一时间仍未反应过来的小皇帝只有点点头,乖巧应下。
「你三年没回谷了,什麽时候才要回去,嗯?」天夜问,「莫容那小子这些年孤孤单单守在谷里也算惩罚够了,有空就回来看看他,省得他关出自闭症来。」
「天夜哥都这麽说了我能不回去吗?」耸一耸肩,苏景竹道到:「我三月回去吧!就留到端午再回慕夏,可好?」
「乖孩子。」
苏小阁主收获天夜哥哥的「摸头杀」一记。
当苏景竹叫了第二碗的小馄饨开吃,宇文煌望着那一黑一白的两人并肩远去的背影终於回过神来,开口的声音乾哑颤抖着,「莫…莫……莫扬,那两人是……」
百年之前龙腾的最具传奇色彩的帝王与丞相、百年之後龙腾的最美丽的传说。横扫沙场、名动天下的夜王;谋定後动、算无遗策的云相,两人的存在不过二十余载,却为龙腾打下百年盛世。
世人只见到惊艳绝才的两人相知相惜,却见不到他们相爱相守,而现在那两人却横跨百年光阴出现在他面前。
「……夜王和云相?」
「夜门至今没换过门主,对外只有少门主就是因为如此。」苏景竹捏了捏宇文煌表情僵硬的脸颊,婴儿肥捏起来还是很有肉的,「能在外见到他们二位说明我们运气相当好,亲爱的徒儿,你可要保密啊!」
「莫扬,夜王方才说我有帝君的潜质!」宇文煌说到这个一瞬间精神起来。
「帝君的潜质!」
「帝君!呵呵呵……」
高兴太过的少年皇帝开始傻笑,直到苏景竹吃完了第三碗小馄饨还未恢复,看着小少年不正常的模样她一把摀住脸,开始担心待会儿要怎麽把人带回侯府。
朔风起,边疆战鼓响彻天际,枯黄草原上的厮杀,鲜血与白雪一齐渗入土壤,只待来年春暖花开长出新生的如茵绿草,这一年的风,很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