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上二楼,蒋昭笃引领司徒往二人走至梅字间。他举手敲门数声,是一段缓急与轻重皆不同的扣击。
「进来吧。」
蒋昭笃推门而入,里边一名青年正坐在窗边的官帽椅上,姿态颇为随兴。他抬手挥下做礼的蒋昭笃,兀自对司徒往道:「司徒掌门,久仰。」
久仰甚麽呢,久仰还能安坐在椅子上动也不动?就是脚麻了都要站起来寒暄几句。林越想了想,转身帮他师伯搬来一张椅子。「掌门,请坐。」
韩韵眼神一动,仍旧笑得玩味。「林大公子,久仰。」
这甚麽阴阳怪气的家伙?
林越并不否认这个称呼,他本就是天寰庄林家的长子,当年他离家以前天寰庄已经稍具规模,的确开始有人客客气气地喊他一声「林大公子」;可毕竟已过四年,他当了别人的徒弟、师弟、师侄、师兄,却再没有当过公子,如今被人这麽一喊,还是意有所指地喊,听起来就像是在指责他的不负责任。
也或许韩韵确确实实就是在指责他,说他撇下一干至亲好友独自远走高飞,徒留他人牵肠挂肚甚至是肝肠寸断,他却在外乐得逍遥。
但这是事实,林越不会不认。他此次回庄正是希望将此事说明清楚——当然,别人愿不愿意理解乃至於谅解都是他们自己的事,他只为他曾经的不告而别再做一次解释——以前他年纪小,别人把他的话当作耳边风听过即作罢,今时今日,他不信还有人不把他当一回事。
林越朝韩韵做了一揖,道:「韩庄主好,小道林越。」
「林道长。」韩韵笑了笑,随口换了个称呼,随後再次转向司徒往:「司徒掌门,前因後果您大概也明白,我庄丢书的时候只有裴骥看见那两名疑犯,您多年不在山下走动,裴骥毕竟年轻,不识您的面孔,韩某想,这也是我庄的过错,是我庄教导不周,请司徒掌门见谅。」
韩韵的这番客套话,量谁都不会放在心上;司徒往只在意韩韵像是要来寻林越的不是。「便请韩庄主通晓贵庄在外寻书的诸位弟子,莫要再误认贫道。」
「自然。」
「甚好。」司徒往起身,「要务在身,告辞。」
「且慢。」韩韵开口留人——留的却是林越。「林大公子——哦,林道长,这书是天寰庄的书,你不在意吗?」
司徒往听韩韵说得如此直白,心中暗道:这里是不会有与司徒勋及秦圭相关的事了。既然如此,他还待在这里做甚麽?赶紧带着林越走人,哪里还能让韩韵说三道四。「天寰庄的书,与我平离山弟子有何干系?」
「司徒掌门竟不知这位林道长,是天寰庄失踪已久的林大公子吗?」韩韵双眉一挑,「天寰庄林二把手与其妻育有二子一女,其中长子四年前离庄後不知所踪,巧了,这位大公子正与林道长同名,而林道长背上的剑似乎也出自天寰庄。」
「确实凑巧。我上山拜师以前与林大公子路上偶遇,当年我轻狂不羁,见他弱小可欺就绑了他,夺了他的剑和身分。」再听不明白韩韵是来找他麻烦的,林越也是被白夸了多少年的聪明伶俐。「韩庄主是想压我去官府呢,还是擒我去天寰庄?」
「林大公子说笑了,你这般容貌可不是随便谁都能生得出来的。」韩韵往椅背一躺,双眼眯起,像头狐狸似地。「倘若你所言非虚,那麽你的真实身分,就值得细细推敲了。」
林越愣了一愣,才意会韩韵竟然编排到了他的至亲身上,意指:他爹和他娘,总有一个与他没有血脉相系。只是他不想多做争论,就当作听不懂罢。「让韩庄主见笑了。」
「无妨。」韩韵看来是哪个都不想放过。他朝司徒往又道:「倒是司徒掌门可知晓了?你的山头收了个别人家走失的孩子,现在被找着了,也别再说他只是你门下的人,人家来头大着呢,天寰庄二把手的长子,那是要克绍箕裘,光耀门楣的,哪能屈居於你平离山一辈子没没无闻?」
「没没无闻」?这句话,司徒往可不同意。林越做为一个剑修,如今已小有所成,想必将来大有可图;然而「克绍箕裘」,却是司徒往心中的一块疙瘩。
天寰庄日益壮大,庄内人个个与林越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或许目前他尚足以应付一个年纪尚小的邱熔,但倘若到时候所有人都开口要他留下,其中又有尊长血亲发话,他当真还走得了吗?
不怪司徒往还是不信林越,这世上有多少人囿於血缘亲情而不可逃脱,作茧自缚困死自己?简简单单一个「孝」字,又是多少人拔不出的肉中刺?
「韩庄主不必如此。」林越出言:「舍弟舍妹何尝不能继承家业?再说光耀门楣也不见得非得做同一件事,要是我有状元之才,却只能在家打铁,您说,是谁的损失呢?」
「林大公子怎知自己有无状元之才?难不成要像那些寒窗苦读数十载的书生,临到老了半个功名也无,方晓得老天爷不赏给他这口饭吃?」韩韵道:「倒不如安分守己接手家学,代代相传,也代代有口饭吃。」
「不劳韩庄主费心。天寰庄此刻正是展翅之姿,我也不是林家的独苗,有我没有我,在世代传承这件事上并没有甚麽区别。」林越笑道:「韩庄主以为我当年出走只是一口气咽不下去?非也非也,我正是看见了这些东西,才知晓我可以一走了之而无後顾之忧。」
「林大公子所想,确实不似常人啊。」韩韵抬了抬下巴,道:「自私,且自利。你无後顾之忧,可想过旁人如何难受了?」
「那旁人可想过我如何难受了?」林越话锋一转:「我也不是无情无义,既然您说丢了的书是天寰庄的——那您现在不该去负荆请罪吗?韩庄自诩书本有进无出,愧对天寰庄的信任,您却反问我在不在意?您就是随口问一问庄里的猫猫狗狗,牠都会告诉您牠在意得不得了。您一口一个林大公子地喊我,怎麽还会这般问我?」
韩韵低声一笑,也不知为何而笑。「蒋昭笃,带上我的令牌,去天寰庄向邱庄主赔罪吧。」
林越嘴上不说话,心里更觉得韩韵德不配位。堂堂百年世家之主,不知是瞧不起天寰庄抑或惧怕承认过错,出了这种事情却只让他人替他代为致歉?
蒋昭笃恭恭敬敬地接下令牌,转过头却问林越:「可否与林大公子同行?」
林越也是错愕,道:「恕小道直言,蒋公子。您若是随小道一路游山玩水过去,未免太不把这件事当一回事了吧。」
韩韵冷不防地道:「你去城中买匹快马,别惹了林大公子的不快,对你没有好脸色看。」
蒋昭笃自然不敢违背韩韵,拱手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