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自习刚结束,学生们纷纷道别後一哄而散,仅剩许承熙若有所思地站在楼梯口,垂头望着自己的鞋子,他深呼吸一口气像在安定自己纷扰的思绪,随後拿出手机,在家庭群组里丢了句:「我跟同学留下来复习,晚点回家。」
渐渐暗掉的手机萤幕反映出他微微仰起的下颚线,这个画面定格许久,他才将手机揣进兜里。
晦暝的阶梯仅有几盏昏黄的灯光忽明忽灭地映着,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这彷佛不着尽头的阶梯,此时夜深人静下显得分外诡谲,似乎下一秒连那盏不起眼的灯都会应声熄灭,一恍神便会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深渊。
小心翼翼地咽了几口唾液,踌躇了一会,他蓦地往後一踩,终是下定决心地踏上前往八楼的阶梯。
许承熙从小便与鬼共存,却极少干涉祂们的事,单纯是想让自己能够安然度过此生。
他也曾是个天真善良的孩子。
在幼稚园里被孩子们簇拥的小男孩有张漂亮姣好的脸蛋,红扑扑的红晕在透白的小脸上像极了一颗鲜美多汁的水蜜桃,以大人的眼光来说,眼前这位可爱的孩子实在万分讨喜──只要这孩子不说些令人毛骨悚然的话,就会讨喜。
而孩子清澈的目光尚不辨美丑,会接近男孩单纯是对他不知所云的话感到有趣,明明是同样震悚的话语,听在孩子的耳里却显得新奇。
所以在幼稚园阶段,许承熙还称得上孩子王,因为小朋友不知道,原来许承熙说的那些怪象,不是什麽守护灵、更不是什麽看不见的好朋友,只是单纯的鬼魂罢了。再加上那年纪的孩子总有不服输的精神,明明就看不见他说的那些东西,却老声称自己也看得见,使得许承熙也对孩子们的胡言乱语深信不疑。
他深信自己不奇怪。
那些东西大家都看得见的,才不是妈妈说的那样,他没有乱说话啊,他明明没有骗人。
等到了国小,孩子们渐渐有了辨别的能力,学校疯传着各种招魂术、七大不可思议,许承熙有阴阳眼这事莫名传开後,他也因此跟大家熟了起来。
直到某一次,朋友们在视听教室的角落玩起笔仙,他清楚地看见那群孩子後头跟了一个难以分辨人形的怪物。
那东西头上被凿开一个大洞,眼窝隐隐透着被虫子啃咬过的痕迹,溃烂得彷佛能发出恶臭的皮肤好不容易找到容身之处,勉勉强强地沾黏在枯朽的骨头上,没了眼皮的球体整个曝露在外头,祂张牙裂嘴地扭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浮肿的双手搭在其中一个孩子的肩上,静静地死跟在他们身後。
许承熙当下吓傻了,这还是第一次,他深刻地感受到──那东西不该是活人。
不如以往偶尔有几个断手断脚或是面色惨白、遍布烧痕的鬼魂,都还能勉强辨别得出人形,这东西实在长得过於惊悚。
他慌乱地赶紧抓住那群朋友,不停向他们诉说身後那东西的样貌,可这次或许是他说得过於骇人、神情太过真实,反倒激起那些孩子的不悦,不愿理睬他因而引发争执。
在那过後的几天,那群孩子分别受了轻重伤,或许是车祸、或许从楼梯上莫名摔跤。
而许承熙自己接连发了好几天的高烧,那东西缠在他的周遭整整将近一个月。
这件事传开来後,许承熙成了孩子们口中的「恶魔」。
一夕之间人人追捧的通灵者,眨个眼就成了没人敢接近的小恶魔。
那时,聪明敏锐的他,马上就发现了自己被孤立的事实。
他在学校装得若无其事,只想着忍到回家,可当他难受地向母亲哭诉时,却换来母亲隐忍许久而爆发的惧怕,母亲颤抖着身子,扣抓在他肩上的力道越发沉重,疼得他泪眼婆娑、连连喊疼。
「我告诉你不准说那些了……你为什麽要说谎……你不说谎就不会被排挤了!」
母亲这麽说了。
许承熙直到那时才终於明白。
原来他根本不是正常人,这些鬼东西是真的没人看得见。
他就是孩子们口中的异类、是人人惧怕的恶魔。
在漫长的小学生活里,他学会了无视那些长得奇形怪状的灵体,也不再说些会让人感到惧怕的话语,融入人群後,他勉强能活得像个普通人。
──只要杨冀望不要跳楼,他就能是个正常人。
踏上阶梯的每一步都是沉重,皮鞋踏在水泥地的喀哒声,在寂静的夜里响得令人不寒而栗。
走廊上没有半个人,四周静谧得连夏夜的虫鸣鸟叫都没有,宛若被孤独所环绕。
他突然觉得挺可笑的,自己居然也会有怕鬼的时候。
厕所依旧是事发前的样子,好像一切都没有改变,除了杨冀望的家属以外,所有人都如常地过着平淡无趣的生活。
他在踏入厕所时停下了步伐,少许月光从窗口撒了进来,尘埃在冷光下熠熠生辉,飞舞地围绕在一道熟悉的朦胧身影旁,竟带来几分奇幻感,感觉像步入了另一个时空。
地板上布满了凌乱的脚印,形状、大小不一,看得出来并非出自同一人,明显是不少人出於好奇来试胆过了。
许承熙深呼吸一口气,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双眼睛,彷佛又有一双无形的手从尾椎悄悄攀上颈脖,猛地将他扼得窒息。
杨冀望背对着他,身子倚着墙,看起来像是在眺望远方。
空气无法流通,也不知道是不是过於紧张了,许承熙感到缺氧得浑身发冷。
深呼吸几口气後,他款步走向杨冀望,驻足在他的身侧,抬头看向他的侧脸。
可杨冀望的神情却是他从未见过的平静。
祂静静地望着窗外,那双眼睛没有光点,像失了魂的躯壳也像心如止水,甚至比在世时都来得从容。
这在许承熙的预想之外,他怔愣地望着那张脸。
时间彷佛凝滞在此刻,许承熙望着他,想起了前几天自己为了这件事食不下咽时,瞒着母亲偷偷跑去找张婆婆的事。
张婆婆可说是许承熙唯一能真诚面对的人。
年幼时,许承熙曾误打误撞跑进在深巷中的私人庙宇,当时也近黄昏了,小小的庙前挂满了一整排的红色灯笼在夕阳的余晖下随风摆荡,他像着了魂似地被吸引过去。
当他准备跨过门槛时,迎面走来一位白发齐眉、面容和蔼的老奶奶,奶奶笑呵呵地拄着拐杖走到他跟前,说自己是这间庙的庙婆,让许承熙管她叫张婆婆。
许承熙跟张婆婆是没有秘密的,只因为张婆婆从不像别人一样将他视为异类,他们什麽都聊,却也不会特别去聊鬼怪的事情,直到杨冀望跳楼之後。
他以为自杀的鬼会不断重复自杀行为不过是无稽之谈,谁知道居然会亲身证实这种传闻,耐不住折腾的他,只能试图从张婆婆那边得到解答。
张婆婆跟他说,鬼魂不一定会知道自己其实已经去世了,祂们走後会陷入一段混沌期,感觉可能像在梦里,一切都很真实,对於祂们而言,那就是日常。
好比在作梦时,你甚至觉得自己能接收到五感,因此并不会马上认知到自己原来在作梦,也只有很少部分的人可以从梦中得知自己在作梦。
祂会卡在自己感受最为深刻的那一层梦境里,反覆地过着那段时间,带着濒死前的感受,过着那样的日常。
鬼的时间感跟人是不同的,除非祂认知到了自己不再是人的事实,否则祂便会一直轮回下去,祂以为日子在前进,但其实并没有,祂不过是在痛苦间来来回回罢了。
「……孩子,要破除这种窘境,只能让祂自己从梦里醒过来。」张婆婆那时看他愁眉不展的模样,语重心长地摸着他的头,带着温暖的笑意,轻轻地接下:「否则,只能这样下去了。」
只能这样?
开什麽玩笑。
他从来都不是个能够任人摆布的棋子。
许承熙似乎盯了杨冀望很长一段时间,而杨冀望却始终没有一点动静,他忍不住笑了,冷讽里带了点被愚弄的愤怒。
眼前的杨冀望哪里像个将死之人?
祂彷佛是被惬意的风景给吸引,望着窗外,看得目不转睛。
也无从得知,祂当时用这副眼睛,收获了怎样的景色。
许承熙无心再僵持下去,他长叹一口气。
「杨冀望。」
呼唤在空荡的厕间回荡,可杨冀望没有半点反应,只是偶尔会眨个几下眼睛,的确同张婆婆所言,祂仍有常人该有的反射行为。
「杨冀望!」许承熙又尝试了几次,一次比一次还大声的叫唤也没能让祂意识到自己的存在。
或许是一筹莫展的焦虑使得他渐渐耐不住性子,他眉头紧锁地咋舌,下意识伸手向前。
白皙细长的手碰上那若有若无的虚无轮廓,也不知道手究竟有没有透过去,因为在接触到的瞬间,双眼便昏花成一片黑暗,难受得喘不过气来,那只无形的手这次使劲了全力地紧紧掐住他的咽喉。
「……杨……」他想张开眼、想说点话,甚至於想就此晕眩过去,可勉强地挤出一个字後,他只觉得疼,但说不清是哪在疼。
那是个无以名之的痛楚,浓厚的负面情绪全从接触灵体的指尖上不断涌进,像一颗即将被灌饱气的气球,每压一下都得担心随时会爆裂。
他没有能够喘息的空间,氧气越发稀薄。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面色狰狞地从那抑人的深沉中睁开迷蒙的双眼,杨冀望没有任何的改变,那高大的身子承载着难以承受的压力。
许承熙无法去猜想祂担着这样的沉重,独自一人走了多久。
好不容易能拉回一点余力,许承熙颤巍巍地收回手,喘息着调整呼吸时,脑海里忽然闪过张婆婆跟他说的最後一段话。
「是说张婆婆,都自杀了还得承受痛苦,说到底也是挺惨的。」许承熙坐在凉亭的石椅上,刚听完张婆婆说的那番死後状态,除了怨怼杨冀望以外,多少也是有点难得的同情。
「自杀?」可张婆婆却对他的话不以为然,摇了摇头,嗓音沙哑地道:「……孩子,从来都不存在自杀。」
许承熙没能听懂张婆婆的叹息,他愣了会,看着张婆婆徐徐抬起头,混浊的双眸凝望起那片辽阔无际的天空。
「没有人呐,生来便一心求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