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黎明让自己的眉头放松下垂,双手交叠摆在背後,头微低,装出无辜的样子,时不时抬起头来和那头坐在沙发上的猛兽对视,之後会立刻收回视线,当他问到「对不对、是不是」,蔡黎明都会答「对、是」,实际上他根本没有听明白这个是非题的原句。
蔡黎明开始神游,从自己为何被血缘囚在这个家想到他的手足。
他们跟他相差十岁。
蔡姐十八岁一到就嫁了,命不好,结婚怀胎生子离婚再婚怀胎生子离婚,历经两次婚姻,生了两个女儿,娃儿都跟爸爸,蔡姐没有带在身边,之後交了新男友,怀胎後流产了,连婚都来不及登记又以分手收尾。
蔡黎明听蔡姐一下报忧一下报喜听到都麻木了,他很纳闷大人做爱怎麽都不戴保险套?那去超商就能够买到,何必这样抽插到精子卵子结合,生完小孩又离婚,那些爱就像火柴,一摩擦就升起慾火,射完就灭。
性是本能,是慾望,是人类为了生存而演化的繁殖作用,但是如果只为了繁衍而发生,这跟动物有什麽不同呢?
蔡黎明想到养鸡场。将公鸡单独饲养,母鸡群养,配种时把四只母鸡放入公鸡舍,任其交配。完事後,取出母鸡放回原鸡群,再换另一批母鸡与公鸡交配。一只公鸡可以配十五至四十只母鸡。为了得到优质後代,不停交配,重复四十次不同对象却无差别的繁衍动作,终极目的只是为了得到优质後代,空虚极了。
当蔡姐又一次告诉他:「你又要当舅舅了!」,蔡黎明对眼前这个为爱执迷又渴求温暖的人感到可悲,她一直在求爱,可是让人求完欢就被抛弃了,蔡黎明怎麽想也想不明白为何他姐姐能把自己活成这个价值,那些人都是被她拿来填补空虚,但是越补越空洞,填满的只有子宫。
而蔡哥在工厂做夜班,月收四万,还会兼一些「黑工」──地下钱庄负责讨债的打手。
他的手臂有一条青龙连到肩膀,小腿也有,但小腿的只有简单的线框,起初蔡黎明还以为那是用原子笔画的,一问才知道负责刺青的师傅在刺完线稿後就往生了,蔡哥小腿上的图变成未完成的遗作,蔡黎明问他怎麽不给其他人接着刺,蔡哥说那样不好。
其实蔡黎明很讨厌他哥身上的刺青,他总感觉有某种黑黑的、浑沌的、不可见光的东西被刺进去,以血起誓,洗也洗不掉,终身印在身体上。
蔡黎明和他哥哥很生疏的原因是蔡哥什麽也不会告诉他,当他问起打手、刺青、遗作,蔡哥都会忽悠他,说那是大人才能知道的事。
他们两人很早就经济独立了,蔡姐已经搬出去很久,蔡哥只有白天才会在家睡觉,睡醒就去上班。他们都说这个家很可怕,蔡父很凶,但是过去的蔡黎明原本就看轻他的手足,认为他们叛逆,在天真的蔡黎明眼中,蔡父是个一手撑起家计的男人,直到这一年,蔡黎明才发现过去他所深信的事实都是谎言,是他太过天真不愿去相信哥姐口中的残暴,因为他们说他是个疯子、猛兽、低等生物,而且还会家暴所有人。
这头恶龙沉睡了这麽久,怎麽如今才苏醒,吹出一片火海将他灼伤呢?
蔡黎明无边无际地想着这些事,直到一句怒吼将他再度扯回现实。
「你以後下课就回来,不准去其他地方,整天跑东跑西,翅膀硬了是不是?」
蔡黎明想辩驳,欲言又止。那人拿着打火机点燃第二根烟,吸了一口後把烟夹在手指上。蔡黎明咽下口水,颤答:「我得去……得去那……」他的话还没说完又一阵乒乓响。
「你说你想去哪里?」蔡父起身,蔡黎明的眼神落在他厚实的手掌,曾经拿着镰刀削牧草、推着餐车提油桶,那双有力量的手如今却令他害怕,感觉一拍过来他整个人就会被打断。
蔡黎明不敢应话,他不能把「孙夏悸」的名字讲出来,因为孙夏悸是他的软肋,蔡黎明不能让眼前这个疯子靠近孙夏悸,就连知道他的名字都不行。
「你怎麽惦惦不说话?」蔡父捻掉菸,细长的烟头被压弯。
「我请问你,我是哪里做得不对?我这半辈子从来没有骂过你欸,你以为你住在这里是理所应当吗?吃我的用我的!不然你不用走,我走可以吗?你说啊!你就说『你现在去别的地方住』啊!你怎麽现在讲不出来?」蔡父眼睛睁得很大很大,讲话喷口水,他绕过桌子,不停朝蔡黎明逼近,蔡黎明往门的方向缩。
「你知不知道礼义廉耻?你现在是怎样?现在是要把我赶走吗?乞丐赶庙公,我倒是想问你了,你曾几何时有给我好处?你以後会养我吗?」当蔡黎明听到最後一句话时,最直觉的反应就是纠结。
蔡父抚养他十八年,过去十七年一直都好好的,只是在这一年不晓得出了什麽差错,他不停对所有人造成伤害却不自知,他狂妄自大,良心全丧,他砸桌子、摔椅子、丢菸灰缸,在蔡黎明眼前建筑出炼狱的景象,一口气把过去积攒十七年的亲情用好几个夜晚砸爆了,和地上的玻璃渣一起被扫出门了。蔡黎明一直告诉自己他的反常都是因为金钱和工作的压力,而自己的存在对於这个家而言只是一种负担,所以他顶替他的位子,陪着蔡母一起去做生意,蔡黎明会体谅大人,同以往当个引以为傲的乖儿子。
他只希望这一切有所好转,可是,这个家早不是避风港,而是血腥的战场。
当蔡黎明无处可去时,孙家成为他的第二个家,孙夏悸替他擦伤口、洗衣服、整理书包,不仅关心他,还能成为他的心灵支柱,蔡黎明分得清楚谁才是对他好。
蔡黎明将嘴唇抿紧,他感觉自己连附和那些问句的话都说不出口,全是违心之论,蔡父还在不停逼问他,鬼打墙把所有说过的话重复讲好几遍。
「是不是你做错了?」
「对,是我错了,你是对的。」除了妥协,蔡黎明没有第二个选择,他确实是在敷衍他,想简单地用对不起三个字结束这可怕的一切。
正当蔡黎明以为认错可以让终止连夜战火时,这个世界扇他一记响亮的耳光──「是上次那个同学吗?」
蔡黎明慌了,抬头,嘴唇微张,愣在原地,焦躁搬弄手指,他想回答不是,但巨大的压力让他连迟疑的时间都没有,他面对他一直都只有求饶的份,蔡黎明点头,悬起整颗心。
「叫什麽名字?」
蔡黎明闭紧眼,眼泪滑下来,硬撑着没给出回答。
「我现在就去他家,问问看他是给你多少好处才让你每天想往那里跑。」
眼看蔡父已经行动,蔡黎明把所有憋在心里的怨气宣泄出来,抓住他的後衣领,使出全力将他往後拖,蔡父一受到後方的拉力,反手抓着蔡黎明,他的指甲快速划破蔡黎明的下手臂,蔡黎明扭住他的衣服,抱着他往後摔,蔡父的身体跌到桌边,脊椎骨嗑在地,蔡黎明倒在旁边的地板,连痛觉都还来不及感知,他慌张睁开眼,试图起身夺门而出,他的双腿无力,他迅速转头,发现倒在一旁的人坐起後恶狠朝他扑来,蔡黎明被压在地上。
他看着前方漆黑的走廊,房间没有亮灯,不禁纳闷他的妈妈去哪了?说好不能只留对方在家的。
背後和头部又受到几顿痛击後,蔡黎明遣散多余的分心,他翻身,屈膝猛力顶着蔡父的腹部,那人吆喝一声,蔡黎明感觉身上的力气变小,抵着他的手奋力一推,之後连滚带爬到门边,门把一拉,他回头看了一眼,然後才冲出家门。
蔡黎明一直跑一直跑,本想直接去孙家,突然想到蔡父知道孙家的位置,怕连累孙夏悸所以折返回去往另一个方向跑。他绕过巷子,只要一跑进死巷就心跳骤停,拔腿跑回原折返点,再往下一条街跑,他也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他的视线模糊,擤完鼻涕抹掉眼泪继续跑,在黑暗里冲刺。
他跑到连自己也不知道的地方,紊乱的思绪才从担心受怕中回正。
他看到了,在他冲出家门前回望的那一眼,走廊後面的房间亮灯了,有人在房里,蔡黎明的心在那一刹凉了,原来蔡母没有丢他一人,只是她躲起来了,自己钻进防空洞,独留他在爆炸中逃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