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哭,夏悸,不痛了。」蔡黎明把泪水收起,搓红鼻子。蔡黎明最害怕孙夏悸落泪,他不想要把自己的痛苦带给他,但是除了孙夏悸身边,他已无处可去。
「痛……心好痛……呜……」孙夏悸揪紧自己胸口的衣服,「蔡黎明……我不想看见你被伤害……怎麽办……呜呜……你、你不要过来了好不好?你待在快乐的地方,不要过来这里……你不要再每天带着伤来我这里,我太痛了……」孙夏悸又想起蔡黎明说过的「只要你去哪,那我就去哪」,孙夏悸感觉蔡黎明真的来到他的世界了,而这件事也有他的责任。
「这不是你的错!」蔡黎明立刻把孙夏悸拉开,慌张:「这不是你的问题,你、你不喜欢……我、我……」蔡黎明突然哽咽。夏悸怎麽哭了呢?是不喜欢我来吗?蔡黎明想到这个问题,心脏紧缩。
孙夏悸任何情绪的波动都会令蔡黎明焦急,因为让孙夏悸快乐是他对自己最大的期望,这件事是他人生里最大意义的事,只要他无法带给孙夏悸幸福、祥和、平静,他就会觉得自己做错了。
蔡黎明摀着胸口,唯一能给出最好的回答就是告诉他:「夏悸,一切会好的……等上大学,离开这里就好了……。」
然而,这句话却抿去孙夏悸眼神中本就黯淡的光。
後续的日子里,蔡黎明的黑夜未了,自从孙夏悸要他不要每天带伤过去後,他自行买了医药箱。若是他的伤口会让孙夏悸落泪,那他就把伤口藏起来,让它提前癒合,若是孙夏悸要他快乐,那他就将自己的笑容无限放大,即使他衣服底下全是瘀青,用骗的也好,只要孙夏悸能因此感到安心,那些伤痕有多痛都无所谓。
只要孙夏悸不会不要他就好,只要他还能回到孙夏悸身边,其他都没关系。
蔡黎明一周还是会去孙家蹭三天晚上,和孙夏悸挤一张床。冬天时,孙夏悸睡觉总是盖两三条秋被,一层层堆起,他被又重又不暖的棉被压着喘不过气,频发梦靥,因此蔡黎明把枕头和厚棉袄带去给孙夏悸,洗完热水澡後,两人就暖烘烘地一起窝进被子里,孙夏悸怕冷,蔡黎明会提前暖床,用手帮他暖手脚,或是把自己的衣服掀开,把他冰冷的手放到肚子上,温煮寒冷。
只要孙家餐桌多摆一双碗筷,蔡黎明的脸上就不会有哀愁,他暗自庆幸那些事发生在冬天,他还可以用长袖长裤或是围巾手套把伤痕遮起来,再撑一阵子就好,等到仲夏来临,一切都会好转,孙夏悸再也不用因为这些而哭。
住在孙家的夜晚,蔡黎明会拿着写上学科知识的单字卡让孙夏悸帮忙抽背,蔡黎明每次都把话题从问题里岔开,和孙夏悸聊到更远的地方,才抽背两题而已,这本单字卡就被压在枕头底下,但蔡黎明的学科还是可以拿高分,孙夏悸嘲讽他是不是学习版碗豆公主,单字卡放在枕头下都能感知到,陈一巷照搬方法,隔天还是不及格。
蔡黎明没有把那本单字卡找出来,因为他能透过阅读孙夏悸的表情判断他不喜欢,所以温习课业在自习时间结束後便止步,只要一躺到床上,蔡黎明会把所有时间留给他。很明显地,孙夏悸喜欢这样的模式,因为他不再三句不离「变化」,蔡黎明又开始犹豫到底该不该离开这里北上读书,他感觉自己一旦离开了,孙夏悸又会加深他脑袋里所信的「变化必然发生、无法陪伴一辈子」的想法。
所有的事没完没了,最严重的事就是蔡黎明越来越不想回家,可是蔡母和他约法三章,要蔡黎明不要放她一人留在蔡家,蔡黎明被夹在中间,他想陪母亲一起面对性情大变且残暴的家,但是他贪恋孙夏悸能给予的包容和温暖,而且他是个孩子,他没有能力去对抗父权和精神家暴。
孙夏悸拖着蔡黎明,把他从房间角落拉到客厅,他早已把蔡黎明的书包和隔天的运动服备妥,装进纸袋里一起给他。
「夏悸,我今天还可以再住你家吗?」蔡黎明手提两袋行李,眼巴巴望向孙夏悸的房间。
「不行,你答应过你妈,你如果不乖乖回去,搞不好之後都没办法来了。」
「我不想回去那里……。」
「睡一晚而已,早上就出门上学了。」
一旁的孙嬷也出声:「紧去,明仔载才来。」她从厨房走出来,手中提着刚煮滚的旧式热水壶,孙夏悸把蔡黎明丢下,去帮孙嬷提。
「掰掰。」蔡黎明有些落寞,将绿窗拉上。
「啊!」孙夏悸放完水壶,看到蔡黎明走出家门,立刻追过去,「蔡黎明!」
「嗯?」蔡黎明回首。
「明天见!」孙夏悸微微一笑,向他挥手。
蔡黎明的眼睛眯成细细一条,把书包甩在背後,手扬起,形成九十度,张开手挥别,「明天见!」
孙夏悸双手抱胸,目送蔡黎明的背影,远方的他变得好迷你,准备消失於夜色时,蔡黎明回头,朝後呼喊:「孙夏悸!我!喜!欢!你!」
蔡黎明再回头时,孙夏悸已经不见了,他揣着一点狡猾的占有慾,刻意在晚上大喊着句话,猜想明天到学校,孙夏悸一定会揍他。这样单纯的日常生活对蔡黎明来说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事到如今,蔡黎明才明白高一高二的他们是多麽快乐,而现在的他却在数个晚上被迫接受所有邪恶,被没收天真,只有待在孙夏悸身边时,他才能做回原本的他。
蔡黎明不想上大学了,就算能让他逃离家里,但也意味着摆脱这里所有的牵绊,去陌生的环境重新开始生活,但是蔡黎明一点也不想要其他新鲜事,他只想要好好待在他该在的位子,孙夏悸的身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蔡黎明打算明天和孙夏悸说这件事,他要告诉他,他哪里都不去,他甘愿留在这里,只为和他朝夕黏在一起。
蔡黎明走过街区,绕回二巷,站在铁门前,锁匙抵在孔上,他暂停动作,踩上旁边的石阶,往阳台望过去,从铁窗发现客厅的灯是暗的,蔡黎明悬高的焦虑缓缓落下,内部传来铁链叮当响,妹妹的头从前肢上抬起来,炯炯有神注视着他,蔡黎明用手比了一字,要妹妹不要乱叫,之後他跳下石阶,将钥匙插进,推开门,步步为营走过阳台,耳朵贴在铁窗上,细听客厅有无声音,确认好一阵子都没有声音以後,他搓了手心,把汗擦在裤子上,拉开门走进去。
「还知道回来齁。」
蔡父正坐在黑暗里头,嘴边嚼着细长的菸,红色一点火光烧出袅袅灰烟,他眼下细纹和黑眼圈绕成大圆,蔡父用手指熟稔地点掉烟灰,抬头凝视蔡黎明,模样格外惊悚。
蔡黎明感觉方才一切都是算计,简直就是一个完美的陷阱,先把你骗进看似安全的堡垒,当你正安心的关上门,才发现里头全是对准自己的大炮,只要一支火柴就能够简单地炸毁所有。
而蔡黎明正是那只自愿踩到捕兽夹的动物,蔡父正磨刀霍霍,锋利刀刃对准他的关节处,一砍下去就能让他永远断在这里逃不开。
蔡黎明不敢回话,他敛眼,心脏悬到头顶,不停用手指甲反覆刮书包的背带,他冷汗直冒,一股前所未有的黑暗笼罩他,他害怕地紧闭双眼。
「去哪里了?」
「朋友家。」
「每天都去那里,乾脆滚出去算了。」
「我没有每天去。」
蔡父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吼:「是怎样!!!」
蔡黎明的吞忍到达极限,他加大自己的音量,回应他:「对!你说的都对!」
蔡父一听到蔡黎明的回话,他更猖獗地咆哮:「怎样?我骂你错了吗?」
蔡父面目狰狞,双眉紧蹙,客厅虽然是关灯的状态,但是蔡黎明还是从微光中发现他的脸变成红色,脑门上青筋浮起,嘴巴像只噬人的魔兽张大,他把烟靠在烟灰缸上抖动两下,之後把手收回,压在膝盖上,原先挺直的背弯曲,他的动作像一只匍匐前进谨慎观察猎物的豹,等待良机扑上前啃咬猎物,将肛门咬开,把脏器拖出来,把骨骸啃碎,他龇牙咧嘴,连让人求饶的机会都不肯给。
「跟你说话是没听到吗?不会回话吗?」
「听到了。」蔡黎明被如此陌生的男人吓傻了,但还是赶紧硬嘴,就像在打一场攻防战。
「你读书都读到哪里去了?养你是不是白养了?养你这个没用的垃圾,没差我这麽疼你,浪费钱。」
「我高中的学费是靠奖学⋯⋯」
「再讲啊!!!!!」蔡父反手把烟灰缸挥到地上,玻璃破裂,同时也划开蔡黎明的皮肉,鲜血直渗,除此之外,那条埋在血管里隐形的链子又被牵出来。
那个像疯子的人是蔡黎明的爸爸,基於这层血缘,出於对长辈的礼节,蔡黎明只能选择一再吞忍自己所有委屈和心理创伤,他明明不想回家,可是别人都拿「家庭」这两个字来压他,把他硬生生送回恶魔身边。
蔡黎明感觉此刻的自己必须得成为完美的答录机,努力揣测蔡父想听见的正确回答,否则他将看不见明天的太阳。
黑夜,也将永无止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