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次蔡黎明负伤来找孙夏悸时,都不会说明事情原委,自从孙夏悸提出「以吻知痛」的方式,蔡黎明一进房门就捧着他的脸狂亲猛亲,孙夏悸有时很困扰,他会把蔡黎明先推开,跟他说擦完一个伤口亲一次,全部擦完再让他随便亲,蔡黎明瘫坐回去,把手抬起来,将头撇开。
「说。」孙夏悸用棉棒以圈点方式擦过伤口,取另一只无菌棉棒,沾上生理食盐水,把碘酒残留的色素擦去。
蔡黎明摇头。
孙夏悸发现蔡黎明的运动服未乾,身上的衣服颜色一块深一块浅。
似乎没有人可以待在蔡家,只有蔡父和链在阳台的狗还守在空城里,一个是不会走,另一个是根本不知道要走,蔡黎明就和那只狗一样,都被铁链锁在空城里,他是想走却走不了,只是大家看不见栓住他的链子,因为血液藏在皮肤底下,当蔡父往下踹往下砸的时候,总能轻易地把血链子牵出来。
正值十二月,北风凛冽,清晨时的低温让一切更湿寒,孙夏悸放下医药箱,拍了床铺,「过来。」
蔡黎明听到指令後坐上去,孙夏悸把蔡黎明的衣服脱掉,把棉被披在他身上,他想去衣橱找一些又大又暖的毛衣,棉被里伸出一只手拉住他的胳膊,一把将他扯进被子里,蔡黎明连忙抱紧他,慌张地问:「你要去哪?」
孙夏悸没有立刻答覆,他的下巴抵在他的肩上,头後仰,整理思绪。
孙夏悸的情绪很复杂,其实以前他会一直去估量自己和陈一巷及蔡黎明的背景差异,陈一巷家庭美满,家财万贯,性格乐天,这些都是让孙夏悸对陈一巷有所距离的原因,他认为陈一巷无法明白金钱的威胁多令人一厥不振。可是蔡黎明懂他,在这个年纪里,蔡黎明就和他一样用劳力换取金钱,他们都是金钱的奴隶。当孙夏悸在蔡黎明身上找到相同点及被理解的感觉後,他会继续往下想,看看还有没有什麽东西能感受到更多同病相怜。
孙夏悸想到自己的家,孙夏悸觉得蔡黎明还能跟爸妈同住并享有他们的爱,光是这点就反超他一辈子。
可是这一连串的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每当蔡黎明来找他,孙夏悸都会因为看见他被伤害所以落魄的模样感到一丝丝庆幸。
其实蔡黎明也没有好到哪去,其实我不是最差的,还好我爸妈都不在身边,不然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过上跟蔡黎明一样的生活。孙夏悸第一次冒出这个想法时,他羞愧到想当场挖个坟墓自己躺进去,他感觉自己会下地狱,蔡黎明待他好,可是他却在蔡黎明被伤得最深时暗自盘算到底是谁比较可怜这件幼稚的事。
孙夏悸知道他的想法都是自我安慰,就算蔡黎明家庭发生变故,但孙家那些一走了之的人也不会因此回来,空缺不会被填满或修补,而「爸妈在自己身边」的生活也是凭空杜撰,是好是坏无从得知,自然无法和蔡黎明的生活做比较。
孙夏悸只是太孤单了,他希望陈一巷或是蔡黎明其中能有一个人陪他一起变惨,孙夏悸偶而也想当一当帮助人的角色,从别人的痛苦里搭建自己的成就感和幸运。
孙夏悸有过「希望所有人都不得好死,全都悲惨度日」的想法,因为他的生活没有转圜余地,他得放弃大学生活,就连高三生活都被拿去摆烂,孙夏悸不知晓生活能有什麽新的动力,未来并不可期。
孙夏悸感觉蔡黎明也不是真的那麽需要他,孙夏悸不知道蔡黎明究竟是看上他哪一点,如果未来蔡黎明遇到新的朋友,而那些朋友也能做出和自己一样的付出,甚至超过自己时,孙夏悸会拱手把蔡黎明让出去。
孙夏悸在内心深处始终觉得自己不配得好,那些突如其来降临的好运更像是误会,因为人生的好运跟坏运都是固定的量,极高就会产生极低,现在运气有多好,就代表之後运气有多糟。
「蔡黎明对他好」的这种幸福感不免得让孙夏悸觉得自己很幸运,但这样的幸运是有备而来,结束以後会加倍奉还一卡车的灾难。
当孙夏悸处於低谷时,他还不会去想这些糟心事,他只会激起防御机制,把情绪抽离,逞强不让别人看出他的难过,他害怕在别人面前展现自己的脆弱,不管是对蔡黎明还是对孙嬷,孙夏悸怕自己会让他们担心,多半时候都是等事情告一段落,或是事件久到无人能忆起时,他才重新挖出来看,到那时候他也没什麽强烈感受,只是觉得心里有一点怪怪的。
看着蔡黎明真正来到他的低谷,孙夏悸又发现这种情况不是他乐见的,他反而有一种心也跟着被掏空的感觉,外界的伤害屡屡刨刮他的心肉,就连蔡黎明这样的好孩子也不放过,孙夏悸感到愤恨,因为这个世界对蔡黎明动用私刑,用玻璃碎片刺伤他的皮肉,用无法自主决定的血缘关系去惩处他,将蔡黎明所有的信任与安心瓦解,把如此一个阳光的人搞得连话都说不出口。
孙夏悸从思考中抽离,压抑自己因愤恨而起的哭意,道:「我想去拿衣服给你穿。」
蔡黎明丝毫不打算松开孙夏悸,之後孙夏悸听见微弱的啜泣声,他第一次看蔡黎明哭,孙夏悸还以为蔡黎明是个没泪腺的人,「不拿了,就抱抱你。」
「……嗯。」蔡黎明弓背,高大被弯成弧形,把哭声锁在孙夏悸怀里。
「我在这里,没有人会伤害你。」孙夏悸拍着他,「哭吧,哭吧。」
孙夏悸想听见蔡黎明的哭声,就像蔡黎明和他告白的那一天,即使孙夏悸没能将所有烦忧化作言语说进蔡黎明的耳里,但是蔡黎明能通过呜咽声感受到他在他面前松懈了,把最後一道防线收起来,将城墙闸门拉起,蔡黎明堂堂正正走进来,就在蔡黎明替孙夏悸套上戒指那一刻,闸门落下,士兵全副武装,所有人阵戈待旦,孙夏悸又坐回指挥中心位,而蔡黎明进入孙夏悸心里。
孙夏悸希望蔡黎明也能在他面前释放所有的软肋,就像他一样打开心房。孙夏悸那麽做时,他做足了蔡黎明在进来以後可能会倒戈反来痛击他的心理准备,他给自己打了预防针,设想到所有最坏的打算,提前推演未来最致命的命运模样。
只要有那麽一次也好,孙夏悸真的好想看见蔡黎明最落魄最心伤的样子,他想看见这个男人和他一样悲痛欲绝,和他都经历亲情这个大肿瘤的荼毒,孙夏悸一直都无法准确地让蔡黎明了解什麽叫做被抛下的滋味,什麽叫做没爸没妈的感觉,孙夏悸并不是想让蔡黎明受苦,不是想让他悲痛欲绝,肝肠寸断,只是希望蔡黎明能真正地来到他的世界里,因为蔡黎明说过──「你去哪,我就去哪。」
那我去地狱,你来吗?或是,你够格来吗?
孙夏悸一直很想告诉蔡黎明:「你知道我很爱你吗?我爱你爱到我希望你就在我身边,跟我在这样的痛苦里出不去,我爱你爱到想每分每秒跟你在一起,爱你爱到我死了下地狱了我也想带你下来,爱你爱到鬼迷心窍,也爱你爱到惨忍可恶。」
因为蔡黎明对他下过太多承诺了,孙夏悸拒绝过,可是蔡黎明还是那麽有自信,替所有无心之言打包票,说定允诺,孙夏悸的担忧和恐惧强烈地出现,试图将蔡黎明反弹开来。明明一切都不该这麽扭曲,蔡黎明不该将自己捏成土,变形自己,依附他的样貌,因为总有一天孙夏悸会化成灰,随风而去,届时蔡黎明又该何去何从呢?
孙夏悸希望蔡黎明能明白自己的爱意,同时也要明白他内心扭曲邪恶的一面,孙夏悸并不可爱,也不体贴,孙夏悸是个胆小鬼,是个只敢要求不敢付出的俗辣。
但是孙夏悸还是会害怕曝光真实的自己,他猜想蔡黎明会嫌弃且厌恶他,再也不会说「我的夏悸」,孙夏悸将再一次丧失归属感。
想到这里,孙夏悸又想,现在的归属感是真实的吗?会不会其实从头到尾都是假的?他们都脆弱地无法给予对方强大的保护层,他们都是孩子,别人轻轻一碰就会碎成渣,他们都被流放,没有家的港湾。
孙夏悸闭上眼,跟着蔡黎明一起流下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