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了,第一周还是加退选,但对游宇路来说却是最紧张又焦虑的一个星期,他已经升上三年级,好不容易摆脱了二年级的视觉传达课。
大二的视传课被分为三班授课,游宇路被分配到的班,因为原先的老师要带毕业制作,有重责大任在身,所以将视传课的担子给新老师代理,新来的老师姓郑。
第一堂课时,郑老师戴着帽子,帽缘下是一束灰白麻尾,带了一副眼镜,脸是四方形的,大腹便便,说话时身子总会靠在椅背上,把手撑在下巴的地方抬起鼻子看人。才第一周同学们就吃了满脸灰,郑老师先来了个下马威,告知同学们这一学期不会太好过,提早让同学知道他的嘴很贱,评图时不留情面,希望同学们在期末三班共评时能加油,以保面子。
那时候游宇路对大二生活满是期待,听蔡黎明说视传课就是大二的硬课,只要是读商业设计的没有一人能逃过,一问之下才发现蔡黎明是另一位老师的班,那位老师代号屠宰场,顾名思义就是评图时,他就像屠夫,而学生任人鱼肉,这口号传出来大家都怕得要命,游宇路得知自己不是进屠宰场的班以後开心得尖叫。但蔡黎明说郑老师是新来的副教授,没有人上过他的课,蔡黎明还要游宇路回报授课风格,以利他大四时选毕业制作的指导老师。
郑老师询问下修大二课的学姊後,才决定期中作业要做活动设计,期末才做企业形象识别系统(CorporateIdentitySystem,简称CIS)。五人一组,游宇路找了大学唯一还能谈得来的朋友陈芝华一组,其余三人分别是就读设计研究所来下修的学姊、复学的男同学、商设班的女同学,全是随机分组来的。
期中的作业由寻找改良活动开始,学姊组织每人先找两个活动,再从十个里面进行挑选,游宇路向来对「提名」不感兴趣,他认为自己的提案绝对不会被选上,若是还耗费心力去找资料,也是白忙一场,索性就随便找,最终提案定在陈芝华找的鹿港端午节,陈芝华本是鹿港人,在解说活动时能提出许多在地人熟知的背景资料,像是活动参与者以及历年视觉应用,很快地确立了目标族群和视觉改良方向。在第一周提案报告上,游宇路还找了其他端午节的活动海报做了一张十字分析图,报告完以後,郑老师特地点名十字分析图,说这份提案报告很有业界水准。
下一周要同学先制作初稿海报,并介绍设计理念和元素,游宇路发现鹿港端午节晚上有灯光水舞秀,因此以其为元素,铺垫模糊色块,将图文转白叠加阴影,花了周末两天慢慢画插图,他很满意海报,但在报告完以後,郑老师表情微妙,说他从来没有看过这种海报,委婉告诉游宇路,他可能会开创新的风格,言下之意是要他重做一款,郑老师并没有给予具体意见,他只会盖下通过章或是不及格章,显然游宇路就是不及格,但他并不觉得哪里不好,还觉得自己的海报别出心栽,不过只得重新来过,做了第二版。
第二版制作过程也不顺利,在组内相互票选最佳海报时,大家都选了学姊的海报,在组内互相给意见时,底下留言犀利又直白,他们把海报评得一无是处,压根不必等老师审评,游宇路就觉得自己烂到爆。下一周缺席,并告知学姊在简报里不用放他的海报,下一周他在亲自拿给老师看,但这方法被郑老师诟病,在那堂课告知全班别想钻漏洞。
游宇路不管怎麽改,海报都会被郑老师退,大二不仅有视传课,还有电脑辅助设计,学习新的三维软体,游宇路对立体结构不拿手,建模总跟不上大家的进度,加上他还修教程,课间打两份工,时间几乎都被填满,无喘息空间。
印刷课的时间是晚上六点半到九点,那堂课老师是某间印刷店厂长,上课时都放任同学在後排用电脑,游宇路还在改海报,改到一半,突然很想哭,有种很猛烈的不适感逼出他的眼泪,他盯着改了数遍的海报不知如何是好,无论怎麽改都不会过,他的努力和耐心被一次次的退件磨光了。
游宇路想放弃,但他不敢二次退选,若是二退的话,在成绩单上就会印着二退的字样,就像擦不去的标签,游宇路不愿意让成绩单上出现瑕疵,但是他又觉得自己真的做不下去,想逃避生活的一切却又逃不开,没有人教他怎麽做比较好,无论是生活或是课业,别人只会说这样不好那样不好,却提不出实质有用的意见。
如果再怎麽努力,事情都不会有改善,如果再怎麽努力,游宇路从他人得到的反馈都在告诉他烂爆了,生活并不会有改善,但是生活一直在前进,逃避也没有用,没有办法让一切停下来。
那是第一次萌生强烈的自杀意图,自杀的想法占据他的脑海,当游宇路意识到自己满脑子想自杀时,恐惧地疯狂流泪,但他还在上课,坐在位子上离不开教室,他用尽浑身力气将自己的眼泪压下来。
想自杀,恐惧自杀,泪流满面,压抑悲伤,停止哭泣,继续想自杀,继续恐惧。
那堂课的情绪不停循环,游宇路根本无法再多做点什麽,他的手停在滑鼠上,他的眼停在萤幕上,他的脑停在冰冻的情绪上,他多麽渴望生命停在这一秒,痛苦就会结束,不必继续做作业,没有人可以评判他。游宇路希望能从生活里逃离,这份信念比认识立湛时来得更强烈,只是他的逃离不再是换个生活圈那麽简单,而是想要从生活当中抹去自己的存在,阉割掉呼吸。
游宇路的自杀念头来无影去无踪,没有前兆,游宇路也无从说明,他知道若是将这件事告诉别人,只会得到敷衍了事的回应,别人会认为他小题大作、认为他想太多、认为他是烂草莓、认为他抗压性太低。游宇路站在悬崖边,别人要他退一步海阔天空,全世界的人在逼死他,而那群人不知自己的狼心狗肺多麽残酷。
那时候游宇路的精神十分脆弱,只要一点小事,那种微米大小的事,都能轻易摧毁他。
这世间的人是不是不懂原来这个世界上有一群人非常容易被触发死亡意图?
非常不巧的是,游宇路就是这样的人。
游宇路感觉城堡里还有另一个自己,不是城外像褓母那个优秀的游宇路,也不是城内害怕受伤、天真无邪的小孩游宇路,是另外一个想伤害自己、甚至想逼迫自己去死的游宇路,崩坏、黑暗、自我毁灭、残暴,这些词都是他的代名词。
游宇路十分害怕这个自己,而这个自己能够让另外两个自己在城堡中疯狂逃窜,城堡天摇地动,残暴者布下天罗地网想把另外两人擒拿,然後将其杀死,残暴者重新组织游宇路的细胞,夺取肉体掌控权,要游宇路走去顶楼或是走去月台边,也要他枯黄消瘦。
生活很糟糕,没有人能够真正地明白这种糟糕,即便别人说他们了解,游宇路都不会认为别人是真的了解,唯有走过这一趟的人,才有办法理解这是一场多麽可怕、以生命为赌注的历险。
想法在轰轰烈烈的逃亡游戏中散去,游宇路自杀的想法远离,没有理由,就像他的忧郁也没有理由就开始,游宇路感觉自己的大脑受到不少冲击,自杀想法过去以後,便开始想休学的事,反正他只读完一年级,大学还要读三年,太漫长了,真的太长了,游宇路撑不了三年,若是未来三年得继续受此折磨,有一天真的会死掉。
但是大人们会同意休学吗?游宇路不敢和母亲说,只好找潘怡萍诉苦。
「我有话想跟你说。」游宇路窝在沙发上,看着潘怡萍来回切换电视台。
「什麽?」潘怡萍还没选到想看的频道。
游宇路过了很久都没说话。
「你要说什麽?快点说啦!」潘怡萍不停催促,觉得游宇路在卖关子。
游宇路不晓得和阿姨坦白以後会得到什麽回答,只知道潘怡萍向来待他好,上大学以後还每个月存生活费给他,连游母都不知道这件事,游宇路将潘怡萍也视为自己的母亲,他希望能得到潘怡萍的理解。
「……我读不下去了,想休学。」
「不可以!怎麽可以休学!」潘怡萍口气激动,带着指责。
「你知道现在连书店的工作都要大学学历吗?如果你只有高中学历,你怎麽找得到好工作?你是担心奖学金吗?是不是担心如果成绩不够好就申请不到?」
游宇路摇头。
「你就是太完美主义了,不要那麽有压力,就随便考到六十分就好,低空飞过求过就好,但是还是要读完大学,知道吗?」潘怡萍的口气缓和下来。
游宇路知道阿姨是为他好,至少阿姨说低空飞过就好,至少有人放宽了标准。
游宇路哭完以後,又有力量去上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