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垂降，月台边上的路灯连成一串灯泡把夜路照明，两人双手紧握，立湛嘟嘴吹口哨，吹出一些没有听过的旋律，游宇路下午看的那条沟渠不清晰了，只有潺潺流水很细很细的声音，但是他听见了，在一片死寂之中，还听见微弱蝉鸣，彷佛唱哀歌，有一搭没一搭。
「那个啊、小雨。」立湛把游宇路手里的提袋拿回，游宇路眼神涣散地直视立湛。
「你觉得我们之後就跟以前一样，怎麽样？」
「你说的『以前』是哪样？」游宇路觉得立湛把问句主词换成「你」，很是狡猾。
「就是偶然联络，出来玩玩这样。」立湛的语气轻松，但是这些话像一颗颗陨石落在游宇路身上，把他砸得满目疮痍。
「现在……不好吗？」游宇路心虚。现在这样当然不好，但是现在这样至少不会更糟。
「我其实一直想跟你说，但是我很怕你又哭，你总是那麽脆弱，但是我还是得跟你明说。」立湛嘴尖舌快，游宇路猜到立湛要说的话了，面无表情。
「我每一次跟你讲话都要小心翼翼，我觉得我们这样没有更好，我们那麽不同，所以……」
「所以，你要跟我提分手？是吗？」
「但是我们还是可以常常见面，只是少了一层关系，也不会有影响。」立湛最终没有给出明确回应，连「是」都不敢说。
时间之轮停止运转，游宇路微张着嘴，他被立湛的话吓得张口结舌。只是少了一层关系，也不会有影响。难道立湛认为这层关系是可有可无的吗？少了恋人的头衔，一切也不会有所改变吗？
「……嗯。」游宇路呆呆的答，他并不是真的同意立湛的想法，只是一如往常惯着立湛。
立湛将游宇路抱进怀中，游宇路把头仰起来，他感觉立湛一整天的行为举止，包含主动来见他，都是在铺陈提分手的事，心都凉了。
「你今天抱了我两次。」游宇路的语气平淡，带点哭腔，他吸了鼻涕，辩解自己是因为有点冷所以才吸鼻子。
「……有人说过你很不解风情吗？这种时候不要讲话。」立湛哭笑不得，没有听出游宇路的讽刺。这两次分别是第一次跟最後一次。但是立湛不会知道了，游宇路告诉自己，这一次是最後一次忍耐了，他想到以後不用成天瞎操心只觉得很轻松。
地砖内嵌的红灯亮起，立湛把游宇路松开，立湛搓了自己被冷风吹乾的鼻头，跨过火车与月台的间隙。
「掰掰。路上小心。」
「嗯，快回去。」立湛莞尔一笑，扬手朝窗外的人告别。
车门关闭後，游宇路的表情才起变化，从面无表情到啼笑皆非，他的感受还是慢三拍，一直担心害怕的事情果然还是发生了，他预演过这麽多遍，曾三度想向立湛提分手，但都没能做到。分手这件事还是得由立湛来说会比较好，如果这句话是从立湛的嘴里吐出来的话，游宇路再委屈难受也都会全盘接受，游宇路始终开不了这个口，他害怕立湛会受伤，宁愿自己吞掉委屈也不愿意看别人难受。
立湛还他自由了，只是游宇路怎麽也无法忘怀立湛最後一抹微笑，那是如释重负的笑容。
游宇路将立湛的部落格帐号拉进黑名单里，但还是会在失眠的夜里悄悄解开封锁，一窥立湛的生活。
立湛还是没改掉重度手机成瘾症，时常上传自己的生活点滴。游宇路只会在失眠时才解开封锁，其他时间里都完美地把立湛从自己的生活清空，明明没有人会去监视游宇路有没有偷窥立湛的帐号，但是游宇路莫名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总得窝在棉被里，一遍又一遍刷新立湛的动态。为了不留痕迹的窥视，他还办了另一个假帐号，以陌生人的身份接近曾经亲爱的那人。
分手的第一个月，游宇路读书读得比之前还勤，晚上十点到家以後又读到凌晨两点，每天只睡四小时，用尽心思忘记立湛，但他还是在某天夜里发现立湛更新了感情状态，对象是一个女孩子，底下的网友们纷纷留言祝贺，一整排留言都在喊恭喜恭喜。
恭喜恭喜、恭喜恭喜。游宇路看着留言念了一遍又一遍，想着自己和立湛交往的那三个月全打水漂了，真的有去无回，连点痕迹都留不下，立湛从不把他搬上台面，游宇路还以为这是立湛想保护他，别让外人对同性恋的爱情指指点点，无论是否是这个原因，游宇路都不愿意再替立湛圆谎，不想把自己蒙进鼓里。游宇路在留言下也打了恭喜二字，但最终没有发送出去，立湛眼中已经没有他了，所以他终於可以不必成为立湛喜欢的模样，游宇路纵容自己的坏念头，放弃当一个宽容大度的人。
立湛这一辈子，都别想得到他的祝福。
游宇路很常想起林萤生，感觉自己亏欠林萤生很多，亏欠的东西是什麽，游宇路也不是很清楚，想和林萤生道歉并且重修旧好的念头越来越强烈。游宇路认为自己应该是後悔了，後悔对林萤生赌气。林萤生和他曾是知己，如今面目全非，游宇路知道自己哪里不对，想和林萤生赔罪，希望林萤生能重回自己的心里，这颗面目全非变成大窟窿的心。
游宇路给林萤生发讯息，林萤生很快回覆了，还约他一起去市区吃顿饭。吃饭时气氛略尴尬，游宇路找了不相干的话题，问林萤生学测准备得如何，还有想上哪所大学，两人确定志愿，相隔不远的T大和D大，还说以後还能跑三校流程共同修课。吃完饭以後，两人沿着路走到海洋广场，靠在栏杆上吹海风。
「我有跟你说过吗？我是因为你选了直升高中，我才去读高职的。」
「我也跟你差不多，看着你去那里，所以我才来这里。」
游宇路发觉自己从来没有好好地理解林萤生，没有和林萤生进行一场真正的对话，双方没有机会真正了解彼此的想法，一方在赌气，一方在忍耐，说出的话都没有内心所想的百分之一，都是虚张声势罢了。
「我以前有跟你说过吗？那个测验的事吗？」林莹生两手拉在杆子上。
「什麽测验？」
「就是『陌生情境实验』，用来观察小孩的依附型态，测试中的小孩的妈妈会暂时消失不见，由陌生人照顾几分钟，然後妈妈再度出现。测试结果有三种，其中一种是『逃避依附型』。」
「那是什麽？」
「这种小孩会在妈妈离开时四处寻找妈妈，但是等到妈妈回来时，小孩对妈妈的拥抱没什麽反应，甚至还会逃避。」
「嗯。」游宇路应声，听林萤生继续解释。
「这类型的人其实内心深处是痛苦的，但是出於自我保护，他们只能选择将这些情绪隐藏起来，还表现出毫不在乎，这样的冷漠是一种策略，用来防止自己进一步受到伤害。然後，我应该是这种人。我对我妈还有对你，都是这种态度。」林萤生瞥了一眼，发现游宇路眼框红了。
「……你还好吗？」林萤生没有像从前一样无视游宇路的难受，他以前总想要等游宇路自己冷静以後再去和他说话，他从不觉得在游宇路难过时，他的关心可以缓解别人的情绪。今非昔比，林萤生做出改变，林萤生内心也和游宇路一样，都为这段友谊感到惭愧。
「嗯，我只是、只是……」游宇路内心有道不完的话，特别在听到林萤生说到「内心深处是痛苦的，但是只能选择把情绪隐藏起来」。游宇路想到在那段恋爱中的自己正是如此，只是游宇路的冷静和毫不在乎只是用来掩饰自己的崩溃。
游宇路觉得自己很廉价，也很犯贱，想到那些日子却还是会难受，也曾一意孤行想着只有自己爱立湛也没关系，立湛就像偶像，遥不可及，默默让他喜欢就好。
游宇路将立湛的恋爱化成十分钟能简单讲述的故事，平铺直述，就像在说某段不甘己的失恋桥段，说那些穷苦和孤寂、爱不得又苦苦求饶。游宇路才发现，他曾经说过他好想好想爱立湛，原来这个感觉并不是真的想爱立湛，而是游宇路想爱他自己，但是他爱不了自己，所以把这份爱给了立湛。
「我不知道能说什麽，但是我会待在你旁边。」林萤生从口袋里抽了面纸。
「……你这面纸乾净吗？」游宇路接过面纸，往脸上蹭。
「噢，抱歉，拿错了。」
「靠。」游宇路哇的一声，哭得更惨了。
游宇路想了一千遍关於立湛的事，真的是想了一千遍。发呆的时间变长了，总会想起立湛说，希望自己能把哭哭啼啼的时间拿去投资自己。只是立湛不明白游宇路是多努力生活的人，游宇路把时间空下来，全拿去爱立湛。
能将一个人摧毁的从来不是痛苦本身，而是让人看不见希望。立湛完美地展现如何把希望带走，在那以後，游宇路不敢去相信别人口中的希望了，深怕下一个谁又信誓旦旦的保证不远离，但是玩玩就腻了，把他这破布偶随手丢在无人的街角，给冷风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