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無愛之人 — 賤命_01

手机收到通讯软体的通知震动不停,游宇路啧嘴,把音量键调成静音,不出半小时电话响了,来电显示为陈妈,游宇路再三犹豫,心想面对这通电话到底能不能装死,一想到先前陈妈的夺命连环来电,他还是丧着脸接通电话。

「喂?陈妈。」游宇路都会有礼貌地叫长辈,图个形式,省得挨顿长辈的碎念。

「宇路啊~」陈妈在那头殷勤地喊,游宇路知道大势不妙。

「哎,怎麽了?」他用来沟通对话的那条神经直接反射,一开口就准备把陈妈的需求接下来。

「这礼拜六的班需要点人手,你大学还没开学对吧?顶个班可以吗?」

不出游宇路的意料,陈妈打的电话十通就有十一通要他去代班。

游宇路在陈妈的火锅店上班也有一学期了,店名叫娜娜车站。

娜娜是一个地名,这个地方并没有火车站,整间店的外型围绕「火车站」为设计,店外装潢仿日治时期兴建的旧火车站,在屋檐处还挂上大时钟,门口有平交道、铁轨、购票站,店内则主打怀旧氛围,有歌仔戏的布景,二楼有黑胶唱片机,墙上还挂着旧式的唱片包装,游宇路只知道邓丽君,其他已经不是他那个年龄的了,其实邓丽君也不是他的年龄,只是较为熟知。一楼的大包厢墙上则是印有旧式手绘电影海报,有梳着卷发和细浏海,身着粉色旗袍抹着胭脂的大家闺秀,还有顶着军帽,脸部线条方正的士官长,字体设计是描着双框的粗明体,甚至在厕所的墙壁都贴着大同宝宝的典故。

游宇路是在二年级的过年後应徵上的,但二下因为设计系的必修课电脑辅助设计和视觉传达设计巨量作业的夹击,外加他还得兼顾学校行政打工,忙得身心俱疲。期中期末最後两个月半每天都早起晚睡,早晨七点起床画作业,时间一到去上学或是艺文中心处理资料,下课以後不是接着去自习室做作业就是去火锅店上班到晚上十点半。过多的工作量让他接应不暇,压垮骆驼的最後一根稻草在於二下之後,他的心理状况越发严重。

他易怒程度快失控了。

同学要他参与课堂讨论,怒!处理琐碎资料还被调侃做事不精致,怒!客人把钱直接放在桌上,略过他已经伸出去拱成碗型的手,要他一块一块的捡起桌上的钱,怒!客人点错餐点,送上桌以後却说是点餐人员的问题,怒!客人丝毫不顾全场只有他一个工读生,硬是催促上菜速度,怒!陈老板丝毫不理睬後台的人已经忙得团团转还执意收客人,怒!出门前突然下大雨,怒!去买饮料发现平时喜欢喝的奶茶已经销售一空,怒!走在校内里,发现路过的人嘻嘻闹闹,怒!抬起头正好和别人对上眼,怒……

一开始的怒气都是有迹可循,雷包组员、奥客、错怪他的承办人员,但到後来的怒气却来自不可控的天气、无生命的产品、未曾谋面的路人甲。

他对声音变得十分敏感,讨厌自己在自习室做作业时旁人走来走去的脚步声,甚至厌恶他人的闲聊声和视线,游宇路好几次都想对他们咆哮。

「笑笑笑!成天笑屁笑!」或是「是屁股痒是不是?就不能乖乖坐好吗?」再者「看什麽?很好看吗?」

这些话都从他淤积已久的喉间反刍出来,再生吞回去。理智正在告诉游宇路,别人没有错,别人有绝对的权利这麽做,但是他也有权利生气,他也有权利释放自己的情绪,就是生气。只是这个世界普遍不爱生气的人,套一句老话就是「生气只是拿他人的过错来惩罚自己」。

像是游宇路被蚊子咬了,他觉得很烦躁,但又会马上告诉自己,不要跟低等生物过不去,然後他释怀。这件事听起来非常合理,也许是因为蚊子是低等生物,游宇路是高等生物,就像人不会因为被狗咬而反过去咬狗一样,人们对很多事情只会停留生气之後不理会怒火,让情绪随时间落回水平线。

但是人呢?人存在着权力高低。

在学校的游宇路受制於师长和同侪,在艺文中心的游宇路牵制於每个月的学习工读金,在火锅店的游宇路只是下贱的工读生,身价一百五十元,也许过没多久会涨八块钱。在社会做牛做马顺道作贱自尊,只为几分臭铜钱。

他当然有不满的理由,如果可以的话他也想大吼一句老子不干了然後潇洒走人,但是金钱使他自由,而自由奴役他,他是自由的走狗。为了自由不惜将所有怒火压在和善皮囊底下,他只会在睡前用枕头捂着自己的嘴,放声吼叫。

吼完以後,生活继续。他可以随时随地变成那只狗,崴脚也不能止步,甭提「看不见」的心理状态了。

「喂?宇路,有听到吗有听到吗?」陈妈说了两次有听到吗。

「有。」游宇路从负面情绪里换气。

「可以吧?可以的话就排你喔。」

「好,但是我只可以到四点,之後有约。」

「没问题。」

陈妈麻利挂了电话,彷佛陈妈知道这通电话一定会成功的达到她的目的,这通电话听起来丝毫无徵求同意的意思,陈妈说的「可以吧?」就像是在说「可以齁。」这麽理所当然。

游宇路看着暗下的手机萤幕,安慰自己,明天的工资正好拿去缴这个月电话费。

游宇路特意穿了之前参加营队的衣服,这种衣服在他衣柜里唯一的作用就是脏了也不难过,以前有一阵子他天天穿这种营队T-shirt,过了一个礼拜他发现自己每天穿这些衣服只是怕喜欢的衣服脏掉,那些帅气有设计的衣服一直挂在衣橱里无人问津,反倒廉价的衣服他天天穿,游宇路感觉自己都添了几分邋遢,那个周末他就把所有营队衣丢进旧衣回收箱。他对团体生活本来就无留恋,他虽然并不崇尚物质,但是他认为自己配得上使用品质较好的物品。

这道理就跟他喜欢打扫房间一样,因为他的生活已是一团糟,所以环境不能也脏乱下去,因为他的人生很低廉,所以衣着不能也是便宜货。

所有污渍和廉价都只能放在他的体内,不可外露,能外露的只有整洁的环境、得体衣着。

他带了手机钥匙钱包,将三样必需物品放进帆布袋,他走到楼下之後又折返回四楼,取了手表才搭公车去上班。

到店时是九点半,刚好陈老板也来了。陈老板的脸总是胀成圆形,他的手掌是厚实有肉的那种手,但他不处理料理,切不动的玉米都是陈妈拿木槌敲菜刀在处理的,陈老板顶多替换冰柜里的冰淇凌桶,他的工作是在外场踱步,拿着平板替客人点餐、招呼客人点现炒的石头锅、指使工读生去送餐、在收银台处卖笑、和客人套近乎,最费力的或许是拿着扫把来回扫木地板上散落的葱花和虾壳。

「游宇路,你吃早餐没?」陈老板问。

「还没。」游宇路手里还抓着冷冻火锅料,逐一摆盘。

「那你先吃。」

「好。」

老板又在後头说:「吃完十点,再开始算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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