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望把二十号画布架上木制画架上,穿上围裙後将颜料盒摆在双腿之间,从塑胶袋里取出颜料,一条条的颜料因久放,表面都渗一层金黄色的薄油,摸起来很黏腻,他取出小银罐,里头装的是松节油,接着将淡黄、黑蓝、白色挤在白调色纸上,用三支笔沾点松节油先将深蓝色给晕染成淡蓝色,将另两支笔夹在左手的手指间,迅速地勾勒出画面的轮廓,画面里的视角为俯视向下的四十五度,一点透视,人物就坐在左上角的顶楼,双脚挂在墙外,高耸楼层下是来往的车阵,吴望内心所想的画面是雨天时,倒影将车尾灯拉长在路面,水洼成血色深潭,雨丝划过画布每一处,坐在楼顶的人在画面里是最不具存在感的出现,大楼的玻璃帷幕还有几处仍亮着灯或是广告灯板,画面营造出一种宁静,日常却诡谲。
画面里的人不见其容貌,只是个活在画中的鬼影,静悄悄地在左上角呼吸,抉择自己的生命。
松节油的特殊气味充斥七坪大的房间,很多人都不喜欢松节油的臭味,吴望的狗鼻子倒是对松节油的宽容度很高,这是少数他能够忍受的气味,味道还是差的,但是感受却不是。
气味与印象的连结具有一定的科学根据,人们透过气味判定安全与否,大脑会发布指令,讨厌的人身上必有一股讨厌的气味,而喜欢的人身上会有熟悉的香味。松节油的味道会另吴望想起许煦晖,想起以前在画室的时光,许煦晖像只奶猫缩在他身边看他改画,吴望会偷偷嗅着混合的气味继续改画。说起许煦晖,他之所以不太喜欢油画有一半原因也是因为松节油气味。
吴望的双眼专注地观看画面的光影,在作画时,吴望总是觉得人类拥有视觉真是太幸福了,他能够看见光影的变化,看见缤纷色彩,看见光影那条线之上之下的差距,看见光又分成什麽颜色,像是阴影从来都不是墨色,是紫色和褐色,光也不全是黄色,如日光灯就是青色的。
他已经拿到最小只的画笔,尽管笔尖只有一小搓毛,他仍觉得当笔尖触碰到画布时还是太粗暴,必得更加轻柔,需要更细微地控制画笔毛尖,否则细节就会遗失。
除了这种细节被抹去的瞬间会让吴望把脸贴在画布三公分处用以专注在画面之外,剩余的时间里,吴望都在放空冥想,想一些最近发生的事,或是单纯把脑中思绪跟着音乐旋律走,随着声乐,在脑中闪过一条条类似跑马灯的歌词。
以前别人问他怎麽画画,他都回答不出来到底是怎麽画的,他是真的回答不出来,因为他作画时完全没动脑筋,告诉别人他都在放空还被别人误以为是私吞绘画技巧,真是够委屈。
汗滴冒在前额,沿着脸庞曲线落下,滴在翻折的领口,吴望浑身燥热,异常兴奋,胸中满腔情绪像是要闯入真空环境内膨胀变形直到爆掉,分明前几天还像口枯井的动力突然源源不绝涌现,他感到无与伦比的快乐,耳畔一直听到某种来自内在的声音,告诉他该如何作画,那声音并不是别人的,是来自吴望体内那伟大的艺术家,至今所有的画作都是经由那个人的指使而生成的,吴望的手和双眼只是存於这个世界上的载体,那个人才是真正在创作的人,他透过「想法」来指挥吴望,要他再多修饰细节,也要他将背景刷糊,这个「想法」姑且能称作一种「声音」,但并不是来自生命意义的呼唤。
吴望在「声音」的指挥之下火速将画作完成一半,他在绘画之际,突然听见另一个从大脑传上来的想法,那个想法从意识的深渊因浮力而悬在最上层。
「我想关心阿宇,想让阿宇不是一个人。」
一直以来吴望都愿意主动的关心他人,无论这人是不是点头之交,只要他看见别人处於痛苦时,会自动上前和人分摊苦楚,吴望自然是内心拥有爱的人,那样的爱是一种大爱,他愿意对世间的所有人展现善意。
善良是他的天性,是他的本能,有时候吴望甚至感觉自己正是为了善良而生,自己人生的意义就是为了善良。善良地对待受伤的灵魂、善良地囊括不甘己的烦恼,吴望想过自己的人生除了善良以外还有什麽?是不是除了善良之外,生命还能有其他意义,这个意义并不是指做了什麽善事或是做了什麽有意义的事,而是更广大的意义,是一种哲学。
吴望的左手已经夹满了十支画笔,已经半夜一点半了,他决定今天进度先到这里,打开洗笔壶的铁盖,把笔一口气放进里头搅,等待洗笔液将颜料溶掉,从收纳盒里拿出水晶肥皂去洗手台洗笔。
洗完笔以後,用报纸将画笔给卷起来收进透明收纳盒里,围裙、画箱、松节油罐、水晶肥皂,逐一收进去。从衣柜取出换洗衣物,快速洗完澡就倒回双人床上,他闻着自己的指尖,还有一股水晶肥皂的味道。
不晓得是不是因为刚洗完澡,吴望的精神还在,他躺在床上滑手机,点开line,许煦晖还是没有私讯他,吴望省略了其他人的讯息,点开简讯栏,发现阿宇回信了。
「下午五点以後才可以,约哪里?」
吴望看了一眼晾在画架上的画布,掐着手算时间,下午五点以前,那还有十五个小时。
他回覆游宇路:「约在D大附近的捷运站二号出口可以吗?」
「可以,顺路。」
「我想顺道给你看一样东西。」
「什麽?」
「油画,今天画的。」
吴望打算通宵,应该还能赶在下午五点以前把画完成。等画完成以後他想第一个让游宇路看。
简讯过了五分钟以後,才又传来回信。
「画不是没乾吗?拿来拿去妥吗?」
吴望正要回覆时,游宇路紧接着又发来讯息。
「地址。我去找你。」
「没关系,不想让你跑一趟,约捷运站就好。」
「地址。」
吴望拗不过游宇路,只得将租屋处地址发给他,收到地址後游宇路没有再回信。
吴望将画具通通取出,穿上围裙,准备彻夜赶画,一心一意只想描绘到完美。吴望边画边想着游宇路下午那句「冥冥之中自有注定这种话,是需要被违抗的。」如果冥冥注定这句话需要被违抗,那这句话的相反是什麽呢?
是在说人类至今所有的安排都并不是被安排,可是人们时常将「一切都是上天的安排」挂在口中,游宇路又是基於什麽原因无法买单呢?
吴望觉得这事越想越有趣,他想知道游宇路所想之事,想知道他说出这句话,是基於什麽样的背景,他欣赏游宇路骨子里的叛逆,对游宇路的好奇浓厚起来。
吴望再度进入绘画的奇幻境界,他看见有个人站在蓊郁一片树林中,那人招手,吴望很快地意识到站在阴影的人是谁,他既神秘又敏感,他渴望被理解,却也对凡俗人间不屑一顾。
那个人是游宇路,但是那个人也是他自己。
吴望明白自己和游宇路的相识应不是冥冥注定,他们是被双方的气质吸引,他们拥有相同渴求人生意义的内心,他们都是对生命困惑的大饥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