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煦晖用「天色晚了」为由,刻意将吴望赶回家,也不知吴望是随了许煦晖,还是想避避对方不知何来的怒气,没有说第二句废话,背包抓了就走。走前,他张口向许煦晖讨了便条纸,说是要给隔壁阿宇留言。
今晚的聚会算是不欢而散,吴望不明白许煦晖的怒气是从何而来,除了他把棉被弄脏之外,他还有其它做错的事吗?
吴望杵在二号房门外,从包里取出黑色原子笔,留言给阿宇。他不想对阿宇说安慰话,却也不想替阿宇加油打气。吴望思索到底该写些什麽,他脑子里的阿宇总是有气无力的,那就祝他今晚一觉好眠好了,睡饱了才有力气过日子。
吴望在草率下笔前又紧急喊刹车,这字该怎麽写才好?字如其人,总不能随意撇撇,阿宇和他也才一面之缘,形象要紧,堂堂美术系,首先,那股潇洒不羁的艺术家性格要出来。
结果,他动了第一笔才发现自己根本不会行书,若是随意撇撇又成了鬼画符,最後写了标准楷书,酷似书店架上的书法拟本。
得了,端庄有礼也可以,兴许阿宇还会以为他是个气质文人。吴望在便条纸的右下角签了名,名字倒是随性了,签得太顺手以至於吴望都没差觉,原来他错把平时签在画上的英文名签在便条纸上。还补了一个笑脸。
当吴望要把便条纸贴在二号房门外时,发现许煦晖意外撕了两张给他,吴望脑筋一动,想给许煦晖也留个言,但该说什麽好?按许煦晖的脾气,像之前画室改画的事他足足气了一个礼拜,许煦晖总爱生闷气,一言不合就开始冷战,总要吴望先低头,还得三番两次提着「供品」跟他道歉,吴望倒也乐在其中,就爱看许煦晖刻意装冷淡的模样。
若那一人的在意那麽得来不易,为筹得那张「在意」的入场票,刻意制造些嫌隙也无妨。许煦晖会原谅他的,许煦晖早晚会原谅他。吴望对这份友谊存着极大的安全感,他对争执从不慌,游刃有余又百般玩味,至少这种时刻,他能只身一人占据许煦晖的脑存量,已够珍惜。
吴望的害怕至多就是许煦晖不能接受他的爱,那又如何?他要爱谁或是要给谁他的爱,这件事从不影响许煦晖的决定,许煦晖可以拒绝他的爱,但是不能阻拦吴望想爱他的决心,吴望最大的心愿便是将许煦晖避而不谈冰封的过往,用爱慢慢消融。
吴望决定照着往常的惯例先道歉,潦草写上:「对不起,我错了,请原谅我。我再买乌龙奶茶给你喝。P.S.等你气消了,再发讯息给我。望。」
一张橙黄突兀地黏在灰色防火门上,灰中一点黄,如一撮火苗点在灰烬中。
走廊的自动感应灯灭了,他朝空挥挥手,多麽想让灯二十四小时永不灭,让怕鬼的许煦晖以及惆怅的阿宇都能不怕夜幕的垂降,多麽希望世界更加温柔,去拥抱这些受伤的灵魂,去呵护和照料每一个伤口。这件事变成他第二个小心愿。
如果在别人的生命里,没有这个负责照顾伤口的人的话,他不介意付出所有去成为这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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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煦晖褪下白衫,他总习惯抓着衣领把衣服往上拉,每件衣服的领口老是歪歪斜斜,这坏习惯戒不掉。他转开浴室门把,先将水龙头栓开等热水,後光着上身到阳台把浴巾抽下来,衣架还挂在垫脚构不着的铁杆子上,他现下无心去处理暂且不会影响到生活的细节,一反平时一物归一处的强迫症。从吴望出房门後他一直是拧着眉,想着吴望时,总有一种说不上的矛盾感,还有歉疚感。
他不喜欢今晚散会的气氛,讽刺的是这窘迫的氛围却是他一手主导,他直接了当地拒绝别人的关心,许煦晖想也不明白,他当然有权利去拒绝吴望的关心,去回绝试图拨开隐私的手,过多的触碰他还是不乐见,只是既然他有站得住脚的理由,为何现在对自我的谴责一再翻倍,变本加厉朝他负伤的那块戳刺。
许煦晖从塑胶瓶口挤出洗发精,对着镜子的自己发呆,发绺在指缝间滑进滑出,细致泡沫悬在发尾处,他提着莲蓬头把泡泡冲走,把那些看似洁白的脏污冲散,却洗不净嵌进体内的污秽。
洗完澡後他冷静许多,对於自己复杂的感受选择不去理睬,也许这一次也和过往相同,能将一切任凭时间去分解,像土壤里的微生物总能把凋零变回有机养分,变回无害,重回新生命,源源不绝,绿意盎然一片光彩。
许煦晖往床一倒,点开手机萤幕却不敢点开通讯软体,天知道吴望会不会发讯息想关心他,如果没有的话最好不过,但如果有的话,他可能会选择先无视一个礼拜的讯息,之後再告诉吴望,讯息被系统吞掉了。
许煦晖静不下心,辗转几回又从床边坐起,从画袋里抽出颗粒遍布的水彩纸,他没想好要画什麽,该画什麽样的东西才能一解心头郁闷,该用一幅画讲什麽样的故事,才能再将满溢的过去压缩回地底三千尺,该如何告诉吴望那麽多的难以言喻的经历,该不该向他坦承,该不该再把这些情绪配上开水吞回腹中。
许煦晖用排笔的小角沾染画盘中一小格凝固的重蓝色,这只笔太粗太宽了,花时间沾满它要下笔时,打底的水又乾了,蓝便岔开,粗莽且乾涩。
许煦晖以笔斟水,替遇水而澎起的水彩纸再度打上一层底,那抹蓝的尖锐还是消不去,直到时间发酵,颜料缓缓溶入薄薄一层水面,许煦晖才长长地将一口气给吁出来。在颜料摊成一片深潭以後,许煦晖感觉自己又毁了一张纸,学习水彩的过程一直如此,拿捏不好彩墨与水的调和。吴望就不会这样,他知道下笔的最佳时机,彷佛水彩为他而存在,是水彩依附着他的天赋,虽然不到顶好,却还在好的范畴内,而他,无法将努力兑现为成绩单的字母,还是第二个顺位,永远都在第二顺位。
抗组织胺。
许煦晖再想起这个名词,关於那些人的声音还清晰回响於耳际。
抗组织胺成了诅咒,经过循环消化,散不去地藏在他身体里,许煦晖被自己下令禁止再向第三人讲述事发过程和事後的二次伤害,他不愿意再度回忆起那个秋天的河堤边,还有一起散步的那个人问他的话。他逃跑了,从那个河堤边逃跑,一路奔回家,奔了八年光阴,他会继续逃,直到这些感觉能和着麻木被无视为止。
许煦晖下定决心,他不会和吴望开口提及那些不堪回首,但他没意料到,原来他最无法开口去讨论那件事的人,其实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