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宇路的心感到十分宁静,恍若甘霖降下,浇熄了心之燎火。
他的心从来就不是沙漠那般荒芜,相反的,他的心是一片热带雨林,他拥有去接住他人还有滋养他人的能量,所以当他知道潘禾青陷入偌大的痛苦时,游宇路甚至为先前倾诉出来的痛苦感到羞赧,他的直觉告诉他,比起他需要哥哥,哥哥更需要他。
是的,潘禾青需要游宇路。
也许游宇路不晓得,他这个想法听上去很像一种「留在世上」的原因,如果哪天这样的需求关系崩解了,可能会危害到游宇路对生命坚持的信仰,他前一秒才开导潘禾青,让潘禾青明白薄荷的离开不能代表潘禾青不会痊癒,然而,他就像小时候和潘禾青玩传接球那样,潘禾青把球朝他丢过来,游宇路把球接住,用着同样的逻辑接过潘禾青的心,把这扭曲的想法一并接到自己身上,只是和以前不同的是,这一次游宇路无法把球往回传,他会把这样的意志全揽在肩上。潘禾青不该那麽寂寞,游宇路要让潘禾青不寂寞。他们俩如此相像,同为陷入深渊却言不由衷。
离开餐厅时,他们想把刚才在餐厅里的窘迫都甩开,所以关上餐厅玻璃门後拔腿就跑,跑到下一个路口右转,再跑到都市规划的森林公园,时间是下午两点半。就像以前一样,潘禾青出主意,游宇路跟在後面照做。
「宇路,我突然想起来我们以前的事。」潘禾青拉着衬衫衣领,另一手提着驼色大衣。
「喔,你是说我们小时候住在一起还天天被揍的事吗?」
「对啊,哈哈哈!」潘禾青和游宇路相视而笑。
他们走进森林公园的步道,两旁的高耸树木将车水马龙的马路隔挡在外,随着走得更里,喇叭声渐小,两人也随着对话的推进回到十六年前发生的点滴。
「我记得小时候啊,我们不是都住在後面那个小房间吗?房间门一推开就是餐厅,餐厅门边就是阿嬷的房间,但每天晚上要睡觉的时候我们都不会乖乖就范,有一次,我们想溜到客厅打电话,但是却发现餐厅的玻璃门被锁住了,那时候我一直很讨厌阿嬷,我甚至觉得她想谋杀我们,所以我说我们必须逃出去,然後……」
「然後!我们拿椅子去撞门?」游宇路说。
「对!我们就拿椅子去撞门,结果阿嬷听到声音之後就走出来,最离奇的是她默默把门打开!太奇怪了吧!那个门我们明明从里面都打不开,为什麽阿嬷可以从门外轻松把门打开!」潘禾青说到咯咯笑。
「然後我们那天晚上又被揍了!」游宇路边说边想着两个幼稚园小孩拿着比自己还大的椅子,从餐厅的後面开始助跑,撞了门之後还被反作用力推倒的样子。
自小时起,游宇路就是潘禾青的忠实跟班,潘禾青总是会神经兮兮地告诉游宇路很多阴谋论,像是阿嬷是他们的敌人、阿嬷想谋杀他们为了不让他们跟妈妈见面、阿嬷每天都在揍他们,所以他们要报仇,也因为这些天马行空的荒谬想法,不仅招来好几天毒打还惹了一堆笑话。
「还有还有,你记不记得我们以前很爱玩办家家酒,但是我们都装医生跟病人,每次玩这个游戏都喝生水,然後因为喝生水又被揍了。」
「我们怎麽每天都被揍!好好笑!」
「因为阿嬷超爱揍人,而且他都用打麻将的牌尺打,有一次打我还打到断掉。」潘禾青说得眼睛都笑弯成一线。
「我记得那次,因为每次你都会先被打。」
「那时候我看到牌尺断掉时,我就想着太好了!明天不用被打了,结果她居然还有别支牌尺!」
「我那时候接在你後面被打,看到尺断掉超开心,但是阿嬷又拿出第二支!我还以为我那天可以不用被打。」游宇路说完後笑到不行。
「以前我们房间不是还有一台电视机吗?那时候电视很贵,那一台放在我们房间根本就是奢侈品,我们都会窝在房间看电视,晚上睡觉时还以为自己是魔法师,两人半夜不睡觉在那边等魔法界的女王来接我们。」潘禾青一谈起这些事便止不住话匣子,滔滔不绝讲出十六年前的回忆。
很多事只有潘禾青记得,有的事也只有游宇路记得,但是他们的记忆中有彼此,尽管某些记忆消失在海马回,却记在另一人的海马回中,这些回忆就像被锁在一个藏宝箱里,这个藏宝箱有两把钥匙,一人一把。
「弟,我觉得啊……」潘禾青轻唤了游宇路。
「我觉得如果我们之中有一个人不见的话,那这些回忆就不完整了,它会变破碎,但是我很珍惜这些回忆,很珍惜我们小时候住在一起的日子。」
「不见?你为什麽会不见?」游宇路不明白。
「我是说,我们如果死掉的话,其中一个人死掉的话。」
游宇路怔了会儿,他们说的「死掉」自然不是指正常的死掉,不是指年老死去,是指自杀。
「嗯,对啊……。」游宇路淡淡的答。
「哥,我有跟你说过吗?我小时候对你有一种特别的执着,我总是觉得你手上的东西比我好,可能因为我以前常常被其他表姊欺负。」游宇路低着头看着鞋尖,因为早上的雨势,游宇路的鞋子早就湿了大半,但是他直到现在才发现。
「没有,我不知道耶。」
「其实我以前问过你两次,问你为什麽大家都这麽喜欢你。」游宇路骚了骚头,有些羞耻。
「那我怎麽说?」
「呃……你两次回答不一样,第一次你跟我说:『因为巨蟹座有分好的巨蟹座跟坏的巨蟹座。』所以你是好的,我是坏的。」游宇路说完这句话,潘禾青才猛然想起游宇路和自己一样都是七月生的孩子。
「蛤?是喔?我好机车,怎麽讲这种话!那我第二次怎麽跟你说?」
「第二次,你偷偷地告诉我……你说:『可能是因为我没有爸爸吧。』……。」
「我真的这样讲?!」潘禾青很惊讶那麽小的时候自己居然就讲出这种话。
「嗯,但是我第二次问你的时候,已经是我们都上小学之後了。」
「看来我小时候就很清楚了吧……那麽小的小孩讲出这句话真是令人心疼……。」潘禾青故作镇定,却不难发现他的表情瞬间黯淡。
潘禾青的爸爸在他小学二年级时去世了,潘禾青对爸爸一直没有什麽印象,甚至不知道该对自己的父亲怀抱怎麽样的感情,那里头有很多埋怨,但也有爱的成份。
直到现在,潘禾青还是对爸爸的死因无法释怀,如今再去谈那些该不该,去谈那些责任归属又有何意义呢?伤害已经对年小的自己造成无法弥补的伤口了,就像伤到最核心的骨干,如今已经被其他的努力填补了,但是把自己剖开来看还是能清晰看见一圈圈的年轮里有一段很大的空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