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游宇路写完日记以後,随便阖上书就去洗澡,之後游宇路熟稔地把小灯灭了,把窗户掩紧,把香氛机打开,点了薰衣草的香味,睡前不忘把药吃了,他做了所有能让他一觉好眠的准备,但仍旧辗转难眠,他想去触碰日记,把痛到说不明白的感受都一一写出来,可是那些恨意连自己都搞不清楚,若是真的写下来了,他也不忍直视,他哭了一整晚。
为了不让眼泪滴到枕头上,他在侧脸下方垫了一条小毛巾,小心翼翼处理自己的伤心难受,他的哭没有声音,眼睛直勾勾望向无光的一隅,独自流泪,他在床边备妥卫生纸,以免自己被鼻涕呛死,他边擤鼻涕边告诉自己该睡了,不敢看时间,不敢去想自己哭了多久,像死人般在被褥里一动也不动。
结果,隔天起床不仅眼睛肿还压了满脸毛巾痕。
睡眼惺忪的他下床後走没几步就踢到纸箱,这时他才稍微回过神,前天搬到这里只先把打扫用品、洗漱必需品以及日记拿出来,但是他的画具、衣服都还躺在寂寞的角落。
游宇路把窗帘拉开,阳光穿透玻璃,一道光束射在他窝一整晚的位子,他走到书桌旁,把小窗台的窗户打开,用细绳把窗帘乖乖系在挂钩上。
也许是昨晚把难过都哭光了,他一早看到阳光觉得心情不赖,徐徐微风吹进他的房间,就像被注入新血,他不想要一个人又陷进无能为力的深坑,他想在这里脱胎换骨,决定今天就好好的来整理房间,也顺道整理他自己。
他走到厕所刷牙,一打开灯看见镜中的自己,冷不防小小地哀嚎一声:「这是谁!好丑!」
游宇路的外貌说不上俊美,应该还算可爱,有着一张稚气的童颜,很常被人认成高中生,他不染发,顶着黑褐色的短发,因为想省钱,每次都去一百元的理发厅,总是拖到头发长到难打理的时候才去剪短,照他说法,这才是把一百块发挥得淋漓尽致的表现。
而现在的他头发长度正好到该剪的时候,但他想到一出门就会被夹在人群就觉得烦闷,他随手抓了一条橡皮筋把自己的浏海绑成一柱冲天炮,让头发不要阻挠视线就好,他做了一整天都不出门的打算。
游宇路洗了把脸,别过头不再看镜子里的自己,多看一秒就更讨厌自己一点,他不喜欢自己看上去很狼狈,他的完美主义使他把自己整理得完美无缺,就像打扫一样,他的人生已是一团糟,不能连环境都是一团脏乱。
游宇路在开始整理以前,他点开笔电里的音乐库,放着日文歌曲陪他整理。
他没有学过日文,以前看日剧的时候稍微学会了一些简单的片语,他知道「没办法」念作「しょうがない」(shouganai)。之所以记起来是别人总是对他的烦恼表现出无所谓的样子,拍着他的肩跟他说没办法,要他只能学着乐观一点,逼着问他又有何办法,他看日剧的时候,听到角色讲这句话便默默记起来了。
游宇路接连把五个纸箱打开,把物品纷纷取出,放到恰当的位子上。
他搬出家後感到前所未有的快活,拥有自己的空间,尽情做想做的事,不必担心影响别人,这样的自由让他舒服,他做自己的家事,洗自己的衣服,折自己的被子,他在这个家得到好多掌控权,尽管会有感到孤独的时刻,没有人和他分享生活大小事,他会有很多话想说,那些话含糊不清,有时梗在喉中又被咽下去,堆积在心里,一切都很糟糕,最起码他现在的生活会在新家得到片刻宁静,他不想去思索太多,就算这样的恬静舒适是短暂的,至少现在他好了很多,不用回到过去担心受怕的日子。
游宇路把日记和行事历还有几本未读的散文集放在书桌的右上角,用书挡版撑着,像是想起什麽又起身去纸箱里翻找东西,他从其中一个纸箱里拿出一本半透明PP材质的书,他把它夹在日记跟散文集的中间,放好以後又纠结了一会,最後把它取出来,谨慎地翻开。
那是本相簿。
前三页是游宇路小时候的照片,有一张婴儿时期的照片,再来是三岁左右的照片,小游宇路看上去是刚学会走路,穿着会发出吱吱叫的凉鞋,那张照片是晚上时照的,闪光灯让小游宇路的脸庞反射着黯黯白光,但小游宇路还是笑得开心,婴儿肥堆在双颊上,他的脸没有太大变化,笑的时候眼睛会弯成一线,现在也是,只是游宇路长大後变得不太爱笑,笑容从他的脸上被遗忘,他已经很久没看看过自己笑的样子,根本记不起来上一次是什麽时候。
下两张照片分别是游宇路的父母亲抱着他的照片,那时的他是个仅仅三岁的孩子,需要人哄的孩子,在父母亲的怀抱里待得泰然自若的那种孩子,不像现在,父母已离婚,他只能面对现实。
最伤感的是,有时游宇路会倏然想起自己只是他们的孩子,终究只是个希望爸妈不要分开的孩子,他曾经是相爱的结晶,如今却是剩余的结石。
下一张照片的他已是十岁,中间的七年没有留下任何照片,父母早有新欢,他的家庭从三岁後四分五裂,证据就是这本相册。
所有蒐藏在这本相册的照片都是他从亲戚家的相簿里搜刮来的,他会在一整箱相片中,找到自己的照片,那仅存的照片也只是亲戚顺手拍下来的,也许那些亲戚从没想过,原来他们随手拍下来的照片就是他这二十年来唯数不多的几张过去。
他在翻找照片的过程格外心酸,其他表兄弟姊妹的照片总是堆满一大箱,他在亲戚的笑脸下拚命寻觅自己的照片,他从五个亲戚那里找到了自己的照片,婴儿时期、三岁、十岁、十二岁,还有两张最重要的照片──父母的婚纱小卡。
高中的暑假,他回奶奶家时,家里正在重整老屋的电线,所以把室内墙壁全数拆除,奶奶在整理旧物时找到了他父母的结婚纪念册,那是他第一次看到父母的婚纱照,也是他在他们离婚後,首次找到他们曾经相爱过的证据。
游宇路把尘封已久的精装册打开,母亲梳着老派的卷发,父亲的脸庞青涩,他们两人在照片里看上去还那麽矜持,像极了初相识的少年少女。
他一边看着婚纱照,脑子里想的却是小时候父母吵架的声音,其实他没有看过父亲打母亲,唯一的画面是椅子的後面。
小时候父母老是要他乖乖坐在椅子後方吃零食,给他一包糖果和巧克力後大人的战争就开始了。他听不清楚他们讲了什麽,仅感受到那个氛围就令他想哭,但他是个乖小孩,不会在受到惊吓後嚎啕大哭,只会被吓到呆住,默默把手中的巧克力往嘴里塞,他的哭从来没声音,也许从以前就是了,从他用零食把自己的嘴堵满开始的。
奶奶也在旁边,她看着自己的儿子年轻时的照片,吆喝他老帅了,游宇路憋着眼泪问奶奶。
「奶奶,你可以把这本收起来吗?我长大後来拿。」
「好。」奶奶回他。
回家之後,游宇路偷偷跟母亲说在奶奶家找到了他们以前的婚纱照,母亲变了脸说:「你不要拿回来,放在那里就好,这样对你继父不好。」
游宇路的嘴被这三句话缝上,勉强吐出一句「好」。游宇路说谎了,他还是想把册子拿回来,但会偷偷地放在房间的角落,一想到这件事他全身的骨头都动了起来,血液沸腾,下一次回奶奶家的时候他一定要把结婚纪念册拿回来。
等他回奶奶家时,已是五个月後,他趁其他人都不在的时候偷偷问了奶奶结婚纪念册在哪里,奶奶边煮菜边大声地回他:「早丢了啦!」
奶奶的话语听不见任何难受,游宇路的眼垂下来,冷冷的说:「喔。」
他不敢去想那本册子被丢进垃圾车里的画面,他感觉自己也被丢掉了,他的过去和那些腐烂发臭的垃圾一起焚烧掉,彷佛自己的一缕魂魄永久的化为灰烬消失在这世界上,他什麽也没说,就算他有怨言又有何好说呢?
照片不见了,记录着那些真正消逝的过去的照片真的不见了,似乎是告诉他,他的父母早就属於别人,这个世界如此瘮人,到底想把他的脸打得多清醒才会满足?他知道的,他的父母早就不相爱了,他感觉自己的存在只是累赘。
游宇路把相簿阖上,阻止了准备夺框而出的眼泪,想转移目标。
他看见堆在角落被摊平的纸箱,想拿去楼下回收,抓了拖鞋就出门了,他低着头走路,出大门时撞上刚好回来的其他房客,尴尬说了对不起就逃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