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無愛之人 — 背景_01

因距离开学还有一周,游宇路打算趁着这段时间先回老家一趟。

他每一次回家都会对准时间找到最快的交通方式,整点在客运站会有一班直达家里巷子口的客运,若兜不上时间就搭火车,坐到车站再走路回家,有时候想先去市中心逛逛就会搭校门口出来的客运,之所以这麽熟门熟路是因为大学一年级他总通勤上学,其他人把时间花在社团、夜唱、夜冲,他把时间花在研究路线。

一直到大二第一次外宿,他才体会到难得的自由,不用每天花两三个小时通勤,可以睡到八点半再出门,甚至有时候睡到自然醒再出门都来得及,他离家越来越远,一个学期甚至连家也回不到十次。

最重要的是,那是他第一次逃出那个家。

游宇路排行长子,有一个弟弟,叫游宇谦。

也许是因为游宇路是老大,他的心理成熟度几乎比任何一个同龄人都要高,他会在长辈数落他们的不乖时,以理性的角度去分析长辈们的心理,他从那个叛逆的小鬼蜕变成懂事的小大人。

但这也是他矛盾的开始,从此以後他的脑袋分裂出两个他,理性体贴的他、感性叛逆的他。

一直以来,游宇路都处理不好和家人的关系。十七八岁的高中时期,家里长辈闹投资失利,一瞬间家里经济入不敷出,但长辈从来不告诉他们这些小毛头,游宇路也不疑有他,直到有一次和长辈要饭钱时,突然间被问了一句「你拿了多少钱?」,那之後他感觉自己不被信任,似乎有某些形容不出的感觉被这句怀疑给抹煞了,他像是开窍了,觉得自己怎麽活成这副德性,像条米虫。

他开始讨厌伸手拿钱,高中正值青春发育期,人人都吃两个便当,他却每天都吃不饱,中午和晚上都和别人和订一个便当,有时候饿了,吃完了那一半也只能留给另一个人,为的就是让手头上的钱可以用得久一点,这麽一来他就不用跟别人拿钱了,他也有想过去打工,碍於学业他已无心力去打工,索性就让自己饿肚子,反正饿不死就还好。

在主张升学主义的高中生活里,游宇路每天读书读到凌晨,他在日记里写下他必须得考上一所好大学,他对自己发下狠誓,他必须得站在万人之上,他要凭着自己的力量摆脱一切,唯有如此才得以立足社会,不需假借他人的金钱过日子,这个想法是苦撑他高三生活的支柱。

这种想法在当下激励作用非常显着,随着他考上第一志愿,进了人人称羡的理想大学以後,梦幻的泡泡被人扎破了,这个人不是谁,就是他自己。

在他搬进这个家之前,也就是大三之前,在学校完全没有一个称得上朋友的同学,所有人就这麽来了又走了,他也就这麽来了又走了,每天抓底线冲进教室里,下课铃一响他马上又冲到捷运站赶车,非必要不会在学校逗留,这件事不知不觉成了他的习惯,一直延续至今。

游宇路不知道他的人生到底是在哪个时间点开始偏离轨道,只清楚每个求学岁月都像连环追撞车祸,他活得很透明,有时候也会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有在呼吸,连活着也变成一件困难的事。

游宇路不太喜欢回家,只要他一回家就会因为一些小事被勾回十七岁恶梦的漩涡,然而就算他长大了,已经二十岁了,在民法上属於完全的行为能力人,他有一个正当的理由可以光明正大地摆脱这个家的束缚,可是这个家就是一株嗜血的荆棘,把他绑着并吸食他的血和泪,他似乎摆脱不了家,就算肉体离开了这里,还是会被家人的一句问候光速拉回家,尽管他回家只有几双拖鞋像标本躺在地上迎接他,光是开了门都能闻到腐朽的味道。

他感觉自己没有存在感,没有人在乎他是不是还活着,他突然开始想,假如有天他死掉了,家人什麽时候才会知道呢?游宇路渐渐不敢想这个问题,甚至连脑袋都懒得运转,可答案在他的脑海呼之欲出,告诉他,没有,没有人会知道。

他在捷运站转了几圈,最後走到对面月台折返回租屋处。

他改变心意了,想着昨天妈妈还是一样为了要去找客户所以扔下他跑了,他觉得他也可以这麽任性,他也可以因为一些小事所以把家人扔下,他不需要感到罪恶感,可是另一个声音在脑海里斥责他,问他怎麽能成为这样的人,怎麽可以变成曾经他最讨厌的那种人呢?

游宇路加快步伐,捷运站的人潮众多,他觉得有点喘不上气,有好多的情绪在他的心里像不停被充饱的气球快把他整个人撑爆,他低着头走路,熙来攘往的人潮令他反胃,他有点想吐,接着有越来越多声音闯进他的脑袋里,是女学生的闲聊声、中年上班族的电话声、捷运到站的响铃声,还有最熟悉的,妈妈在通讯软体发讯息给他,问他这礼拜回不回家。

捷运门闸的红灯亮了,到站的音乐响起,游宇路呆愣地看着底下的铁轨,一阵风急速啸过,吹起他眉梢的浏海,拨动了他心里最黑暗的想法,捷运门开了。

在车子进站的那一瞬间,他突然想跳下去,他被这个想法吓得定住了,彷佛没有力气往前走,黄灯照亮车厢里的人们,他因後方推挤踉跄进了车厢,安然地搭上这班车。

他想的事情没有发生,他没有掉入捷运轨道里,没有被碾得血肉模糊,他没有离开这个世界,他只是缩在角落,紧紧的握住自己颤抖的手,他在想,这个世界怎麽会这麽无趣呢?以後的生活还有好几万天要过,只要一想到人生如此漫长,他便觉得索然无味,为什麽人要活着呢?他满脑想死。

可能有些人会以为,寻死只不过是一种逃避,自杀无法解决问题,可是问题真的有必要被解决吗?解决的过程太慢长太痛苦了,解决人就好,寻死是一种解脱,只要人没了,就不用面对问题了。

除了逃避问题以外,他想死的第二个原因是希望对方能因他的死而感到扼腕,他的自杀不是自私,而是他最後的杀手鐧,他想要报复那些伤害过他的人,他希望能藉由自己的死让他最亲爱的家人痛彻心扉,他会在身上留一封遗书,并在上头写下「都是你们要我去死的。」把这一切过错推给家人,如果自杀事件被报上媒体的话,群众会对家人进行挞伐,只要让他们因为这些事感到有一秒的难过、烦躁、焦虑、愤怒、寂寞、失望,那就够了,那他的生命也殒落的很值得了。

游宇路此时的身影非常滑稽,紧握的双手还在颤抖着,他却笑了,只要想到自己的死也可以如此壮烈,便觉得此生无憾也无所畏惧。

很快地,到站了,他出了站以後又变回原先懦弱的他,被埋在人群里只能低头走路,在心里碎念三千遍脏话,那个反社会的游宇路又被塞回了温驯的游宇路里头,慢慢地,慢慢走回租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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