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棂说中孚央痛处,退婚一事一直是孚央此生最大心结,他自问一生端直、奉守正道、从未做过亏心之事,独独对不起檀棂,他在大婚之日选择孝道、抛弃檀棂,那是他永远无法补偿的亏欠。
孚央自知理亏,长声叹息,後不懈说道:「是,我无权过问你的婚姻,倘若今日你选择的是旁人,我必献上衷心祝福,可他绝对不行。」
「为何?」
「正邪殊途、绝不二立。」
「正邪?」檀棂不屑笑道:「孚央哥哥,究竟何为正、何为邪?枒杈杀害无数生灵,你们说他是邪,那我呢?婆娑岛上我害死了那麽多族人,难道我不是邪吗?若正邪仅以杀生定论,帝江虽出身凶兽混沌族,他杀的人真有比你我多吗?你们非说他是邪也无妨,左右我也算不上正道,物以类聚,我同他在一起正合适。」
「婆娑岛之事非你所愿,纯属意外,不该怪你。」
「那怪谁呢?天道?你教过我的,错便是错、不可寻觅藉口,我犯的错我不会推卸,墨夷大人生前一直探寻婆娑岛的真相,要是他仍活着、三十九王院仍在,我残害同族,必被处以极刑赎罪了吧。」
「父亲已步入下一世轮回,三十九王院亦已不复存在,秘术失控非你能抗,罪不致死,我不会让旁人伤你分毫,纵然你我已无婚约,也无妨我一世照看你的决心,从你来到隐里第一日我便没想过要撇下你,我无缘成为你的丈夫,但我永远是你的兄长。」
孚央的手足情谊,檀棂并非不感动,这麽多年双生麒麟受了他多少照顾,一点一滴檀棂铭记於心,然而她晓得未来的路太过崎岖、满布荆棘,稍有不慎便是坠入深渊,正因为感念孚央的付出,她更不能将他拖入泥沼,孚央已非昔日的孚央,如今他是真龙族长、在三界举足轻重,檀棂不愿某日孚央夹在兄妹情谊与三界大义间两面为难,与其将来痛苦,不如此刻斩断这情谊……。
「我的手足有樱椥一人足矣。」
孚央落寞问道:「你是在怨我杀了枒杈吗?」他以为檀棂的拒之千里源於枒杈死於自己手中。
檀棂摇头,道:「你不过是做该做的事。」
「你可知与帝江为伍等同与真龙族、甚至三界为敌?」
她笑得坦然,一派轻松说道:「那麽到时孚央哥哥也只要记得做该做的事便可。」
「你要我杀你?」孚央立誓保护檀棂,她却要他刀剑相向,孚央感到一阵寒心。
「到了那一日,也是应该的。」
檀棂的冷漠刺伤了孚央,眼前的檀棂他似乎不认识了,他将一切的错归咎於帝江,他在手中变出长剑,利剑出鞘、剑指帝江,他肃道:「你究竟对她做了什麽令她成了这般模样?」
帝江摊手耸肩,一副与他无关的态度,回答:「令她改变的不是本座,你们推她入重生池、杀她亲人、囚她手足,是你们一步步将她逼到这境地。」
檀棂闯入其中、挡在帝江身前,孚央不忍剑指檀棂而放下长剑,檀棂对帝江、孚央二人说道:「好了好了,你们别吵架了,你们谁都没错,是我自己想变成现在这样的,我若不想改,谁能逼我呀?」
自出生起,每一刻都在发生改变,心性更是如此,可太多人将自我的转变归责於世事变迁、人情冷暖,其实全是让自己减责的推托之语,人若不愿改变、固守己见并非不可为,可那太过艰辛,随波逐流更加轻松,因此随着时间的洪流,大多数人变得世故、迎合世间的大规则,最後,他们都忘了最初选择改变的都是自己。
「你真决心跟随他?」孚央最後一问。
「是。」她的回应毫不拖泥带水。
孚央将剑收入鞘中,脸上有气愤、有不谅解、也有一丝心酸,他心知多说无益,拂袖转身,离去前,怅然说道:「我不清楚你关在屋中三月在想什麽,可你骗不了我,你看帝江的眼神并无爱意,无论你计画为何,别忘了隐里还有关心你的人。」
语毕,孚央头也不回地离开,他宽厚的背影曾是檀棂的避风港,躲在他身後,所有难题由他解决,无奈那样的时光再也回不去。
孚央与檀棂相识多年,檀棂突然转性与帝江相好,尤其她方才经历与亲族的生离死别,那非檀棂行事之风,孚央聪颖,自然看得出她与帝江的联姻乃是另有图谋,檀棂设局隐瞒,俨然做好独自面对的打算,孚央再问也无法从她口中获取真相,他如今唯一能做的便是充当她背後的靠山,让她在外头勇闯时不至孤立无援、让她在挫败後有後路可退。
欺瞒真心对自己好的人,檀棂同样难受、歉疚,前路已定,檀棂唯有向前,枒杈曾为理想与挚友墨夷彻底断交,檀棂做不到枒杈的果断、割舍不下与孚央四千年的情谊,她选择逃走、逃得远远的,不见……是她保存这段手足之情最後的手段。
檀棂望着孚央离去的背影,直到他消失视野之中,她依旧呆站原地,帝江绕到她面前,朝她无精打采的脸上一掐,道:「丧着一张脸,动摇了?」
「没有,就是觉得亏心。」
「交代清楚了,我们何时离开?」
「你走得了吗?真龙族还没从你口中问出话呢,怕是我们一时半会儿还走不了。」
帝江忽然想起一事,问:「你明知毒害墨夷的是杜衡,为何不说?」人界之时也好、回到隐里後也好,檀棂有很多机会能向真龙族说出杜衡下毒之事,可她只字未提,彷佛全然不知。
「你不也没说吗?」
「我自有我的用意。」
「我也是这麽想的,你既然不把杜衡供出来,想来好处更多,你比我聪明,我跟着你做肯定没错,杜衡的命无关紧要,但他活着,我们就能用这个把柄命他相帮。」
「你没有传闻中的愚蠢。」
「多谢帝江大人谬赞。」难得听见帝江称赞,檀棂俏皮地向他揖手道谢,随後转身回屋,顺带一个挥手将孚央破坏的墙面修补完好,她坐回桌边,开始享受起那一桌还未动过的佳肴。
帝江替自己倒了杯酒,饮下後,问:「我以为你恨杜衡、会想杀他。」
「我?恨他?」
「你被判处极刑、入重生池乃因他而起,他将罪责推到枒杈身上连累麒麟族,在人界他以金针重伤你,导致枒杈为救你而耗尽精力、落於真龙族之手,甚至推波助澜促使樱椥看守定界石、与你分离,桩桩件件皆是不解之仇。」
「三十九王院中,认罪是我自己选的,他伤我、我也断了他一只手,算扯平了,至於枒杈,他杀了那麽生灵,死在别人手上没什麽好恨的,最无辜的是樱椥,不过至少他在崑仑山很安全。」
「该说你善良豁达或没心没肺?」换作常人,对杜衡必恨之入骨,帝江看不透檀棂心境,恨这东西似乎不存在於她的世界。
「我啊,不善良也不豁达,我只是觉得世上每件事的发生都是有原由的,杜衡害我们,同时也替三界除掉了枒杈,是非对错太难分辨了。」
「道理是如此,但有违天性。」帝江说出此话,反倒陷入沉思,他摸着下巴、打量着檀棂,扬起一丝困惑,道:「除了麒麟族人,你对他人好似全是冷漠相待。」
细想檀棂与麒麟族以外之人相处,尽管恭敬有礼、从不动怒,却也让人觉得保有距离,甚至毫不上心,姑且不论与她相识不久的帝江,她自幼便在孚央看顾下长大,情分定然是有,可一旦与族人相比,她半分迟疑都没有便选择了麒麟族,这般看来她对外人确实太过冷漠无情。
檀棂对外的无情不仅表现在善缘,如帝江所言,明明该仇恨的杜衡她也未生怨怼,有人说爱的反面是恨,实则不然,爱的反面为冷漠,同理檀棂冷漠地对待他人之际,也证明了那些人从未入她眼,她的心从未装过其他人。
麒麟一族最是重情,却也最是无情,强光之下、所见唯余漆黑……。
「是否有那麽一日你会像在乎樱椥一般在乎我?」见识到檀棂对孚央的决绝,帝江也有了危机意识。
「或许会、或许不会。」檀棂挠头,不太肯定。
「为何?」
「你说爱我,可你对我不单只有爱。」
檀棂能清晰感受帝江对自己复杂的情感,帝江是个矛盾的人,他享受恬淡的悠闲时光,又渴望获得至尊之位、替混沌族报仇雪耻,有时或许连他都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麽,而孚央也是如此,他将规矩责任看得太重,真龙族、三界全是他想守护之物,孚央心中塞了太多东西,即便真心爱护檀棂,终归不及樱椥的纯粹,樱椥灵智虽损、倒也活得简单,他的毕生信条唯有檀棂,所以檀棂也能倾尽一切去付出。
帝江点点头,又喝了一口酒,释怀道:「明白了。」
「对了,小鱼儿呢?」
「我让她暂时隐蔽行踪,待风头稍减,再去替我办件事。」
「何事?」
「问这麽多,你是关心她还是关心我?」
「订亲之後就是一家人了,我问一声也不行吗?」
「订亲算什麽,要问我的事至少得洞了房。」
帝江又耍起流氓,檀棂无奈地翻翻眼珠,说道:「人家都重视仪典,你倒越过拜堂,只想洞房。」
「证明我是真喜欢你、只想要你啊。」帝江一闪身,已移至檀棂身侧,他挽着檀棂的手,问道:「棂儿,你说咱们成亲之後生几个孩子好呢?你们麒麟族只剩两人,我的族人也被三十九王院赶尽杀绝地只剩我一人,不多生几个延续血脉可不成啊,要不抓紧时间,现在先生一个?」
帝江说着,手不规矩地摸上檀棂的大腿,檀棂眼明手快、拿起一只筷子狠狠朝他的手戳去,生生刺穿了帝江手掌,这点小伤对神族来说与被蚊子叮咬差不了多少,帝江眉头都没皱一下便拔出筷子,治癒好了伤口。
檀棂拿着另一只筷子抵着帝江鼻头,严肃称:「五花先生说男女授受不亲,成亲前你得守规矩,不许乱伸爪子。」
帝江一个反手将檀棂手中的筷子打落,并将她拉入怀中,檀棂坐在帝江腿上急着起身,可帝江环抱着她,檀棂挣脱未果。
「棂儿忘了,我们方才已经亲过了,何来授受不亲?你若真忘了,我们再来一回。」
檀棂脸红、慌张拒绝:「不、不必了,我记得、真的记得,不必再来一回了!」
方才一时冲动惊吓到檀棂,帝江已然知错,这会儿就是想戏弄戏弄檀棂,目的达成,他满意道:「那棂儿可得记清了,永远不许忘了。」
帝江抱着檀棂,心中欢愉,可在他怀里的檀棂却百感交集,方经与亲人的生离死别,转眼便与帝江卿卿我我,她不禁想若枒杈晓得此事会不会勃然大怒?樱椥被困崑仑山、正受着苦,她还丰衣足食,这份福气使她心生愧疚。
如今的檀棂尚无实力保护樱椥、完成枒杈遗志,她要利用一切能利用的,将所有的歉疚与悲伤化作执念,不论前方险阻,只顾埋头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