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麽?」这是悔婚後,墨夷初次正眼看着檀棂。
「我、我……。」檀棂鲜少公开发言,在五花先生的课上被点名都会紧张半天,遑论在诸位大人物面前。
瞧檀棂紧张结巴,近处的孚央向她使了个眼色,轻声说:「无妨,想说什麽便说。」
檀棂颇为惊慌,两只手总想找个东西来抓,偶然摸上了手腕上的黑曜石手串便紧抓不放,有东西握在手心似乎有助於她安心放松,她这才问出口:「我只是好奇为何墨夷大人要把找到定界石的事情说出来,如果定界石会引来这麽多麻烦,偷偷藏起来不是比现在好多了吗?」
未等墨夷回话,枒杈率先打趣他说:「墨夷那种死脑筋肯定是想着大公无私、不能私吞之类的破事,定界石这种公有法器现世他当然第一时间告知大家罗。」
「墨夷大人守规矩,但不是不知变通之人,否则就不会替你还那麽多赌债了。」
枒杈哼笑一声、脸上透着骄傲,从前的檀棂是说不出这番话的,看着家中孩子长进,他欣慰得很,枒杈回过头看向墨夷,道:「孩子都问你了,做长辈的还不替人解惑?」
墨夷对着这对叔侄顿了顿,随後答道:「只为二字,公允。」
「公允?」檀棂不解其意。
夭夭立马解释:「父亲认为真龙族私藏定界石对旁人不公,假若将来真龙族出了居心叵测之辈,更是愧对三界,与其如此不如将定界石交由众人共同守护,多几双眼睛也多几分保障。」
真龙族给出了答案,檀棂不再作声,倒是枒杈似乎不太满意这答案,掏出随身的酒壶喝了起来。
多年前,枒杈及墨夷有过一番谈话,他们对三界的动乱与无进的厮杀早已心生厌倦,可要平定三界纵有他二位瑞兽也难以成事,当时枒杈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不破不立。」
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是世间常态,各族林立三界、据地成王,若不将其彻底打乱,何以重组社稷?
枒杈认为欲终结这数十万年的乱象必得先打破各族间的相互猜忌与防范,破除了旧有的体制、新的和平方能到来。
尽管墨夷那时并未明言赞同枒杈,却在之後深深思索枒杈所言,多年後,墨夷无意间得到定界石,看着眼前的军事布防图,墨夷想起了枒杈的话,不破不立。
在得知真龙族得到定界石後,枒杈便想利用苍生对定界石力量的渴求在三界掀起一场前所未有的风波,这是一个决绝狠戾的决定,这场争夺终将导致血流成河,同时也可削弱各族势力,越是分崩离析、越易於收服各族,枒杈也曾多番犹豫,最後为终止多年来的乱局,他仍决定断腕一回。
墨夷、枒杈是最了解彼此的,墨夷自然早就读懂枒杈眼中对定界石的觊觎。
他们二人性子不同、行事风格也相异,但有着同一个夙愿,祈愿三界从此和平,麒麟族不明遭难、婆娑岛沦为焦土,枒杈失去了实现心愿的後盾,他只能将希望寄托於传说中的最强法器定界石,他将双生麒麟托予真龙族,看似四处赌博饮酒,实则在各地查访定界石踪迹,以一时的流血促成永久的和平,枒杈相信值得,在他不羁的外在下有着不输墨夷的雄心壮志,只不过墨夷选择了与他截然不同的道路。
墨夷欲以平衡各族势力、相互牵制,以保证三界不起干戈,为此,定界石万不可落於任何一族手中,即便是自家的真龙族他也不许有人擅用定界石。
枒杈喝了半壶酒,红着脸道:「你还是老样子,总爱将事情理想化,你看看院里的家伙有几个做得到你说的公允,墨夷啊墨夷,你还不懂吗?今日无论你是否将定界石拿出来,从它现世那时候起,一场你死我活的争夺便免不了了。」
墨夷并未回话,出尘却开口问:「言下之意,麒麟一族是想强抢定界石了?」
出尘开门见山的询问惊了众人、纷纷露出警戒之色,直至方才,大夥儿仍在装腔作势、道貌岸然讨论定界石用途,虽人人有私心,倒也不敢明示,即便是领头的杜衡也只会口口声声说着利用定界石乃是为了三界,出尘的一句话彻底划破了怀有异心者的假面,将他们最丑陋的一面掀到台面上。
枒杈这些年入耳的各种嘲讽与损毁多了去,出尘的试探对他无伤大雅,反讽自己坦然回道:「我们哪抢得了,瞧瞧,真龙、旋龟、凤凰、貔貅、九尾狐、白泽、猪妖……在场这麽多大族,我们小小麒麟就三人,跟你们抢不是找死吗?」枒杈更加直接的点名引发了多人的恼羞成怒。
杜衡不满道:「麒麟胆敢污蔑我族,可知下场?」杜衡连同其他人开始轮番责骂枒杈。
「污蔑?莫非大家都不想要?」枒杈大腿一拍,喊道:「既然诸位个个胸怀坦荡、毫无私心,小弟债台高筑,不如这定界石就给了我吧?」
心,最令人作呕之处并非贪婪与自私,而是明明满肚坏水仍要强装正义,枒杈素来不要脸面,却也活得最真实,他想要定界石便是想要,绝不同旁人费心演戏。
枒杈在一群伪君子面前不避言对定界石的渴望,一下倒让对方无以反驳,满口为了三界、一身清白,待定界石要落入外人手中又是急得跳脚,他们一个个都想驳斥枒杈,可惜面对一个真小人,任何正义凛然的说辞都无足轻重。
檀棂看着枒杈怼得整个三十九王院哑口无言,心中很是欢喜,非因枒杈替麒麟族秀了脸面,而因枒杈总能勇往直前,尽管双生麒麟长於隐里、过去枒杈也未长久陪伴,可檀棂自幼时便将枒杈奉为榜样,即便拜了河豚精为师学了不少处世之道,在她心中,枒杈是不可动摇的精神支柱。
一片沉寂中,痴傻的樱椥再次开口,指着定界石道:「檀棂,我也想要。」樱椥彷佛一个孩子向长辈索要玩具般轻松。
檀棂安抚他:「樱椥稍等,枒杈正跟大家讨要定界石呢。」
这三尾麒麟一派轻松的态度惹怒了在场所有人,同为瑞兽的真龙、旋龟与凤凰皆以严肃之态对待此事,日渐衰落的麒麟族倒敢大言不惭,墨夷与枒杈相交多年,不意外他会干出这等事,可孚央瞧着怒气渐升的众人替檀棂捏了一把冷汗。
孚央身旁的夭夭突然笑了一声,轻语敬佩:「这麒麟够厉害的,此情此景还能无所畏惧。」夭夭不如孚央多与麒麟族接触,不过他们直率的性子很合夭夭口味。
「傻子才无所畏惧,他们是不知轻重。」孚央满脑子都在想该如何替他们三人缓颊,方张口还未说上半字,便被杜衡抢先一步。
「原来麒麟一族并非天降灾祸才有婆娑岛之难,而是生生被蠢死的。」杜衡略带愤怒的讥笑随即招来不少附和。
听着满屋嘲笑,枒杈充耳不闻、樱椥不解其意、檀棂面无表情,他们不替自己发声,但孚央无法坐视不理,正要替麒麟族声援,檀棂便发现并将他阻拦下来。
「他们这般羞辱,你不恼?」孚央口气稍重。
「不恼呀。」檀棂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为何?」
檀棂眼珠一转,望着那群张牙舞爪的人们,淡淡道:「不值得。」
檀棂爽朗的笑容令孚央不解,他从未见她动怒,又隐隐感觉她并非全然不在乎,她是如何压下这些不满的情感?抑或有什麽东西限制了她?
孚央眼中檀棂是个单纯的孩子,却不知为何在某些特殊的时候他会对她感到一丝陌生,孚央曾问墨夷何故与性格迥异的枒杈交好?墨夷答道枒杈像道流沙,一陷进去便很难出来,偏偏又踩不到底、看不清深处有什麽,或许这便是麒麟一族的魅力所在,看似简单、实则难测,故而引人好奇、无法远离。
婚事告吹後,几番与檀棂的相处中,孚央好似逐渐能体会当日墨夷所谓流沙之意,檀棂的释然不是天性使然,只是孚央不知是什麽造就了她这般的性格,对她的情感也在疼爱中悄悄参杂了好奇……。
院中争吵不止,墨夷最厌吵杂,抬脚轻轻一踏,十里之内犹如地牛翻身、强震骇人,枒杈赶忙坐回王椅免得摔得四脚朝天,见到众人东倒西歪、惊叫连连,他乐得像朵花,朝着墨夷竖起了大拇指,墨夷无奈的叹息唯有枒杈看得清楚。
「吵够了便论论正事。」待恢复平静,墨夷悠悠道:「定界石的光圈为盘古大神当年所设禁制,一旦碰触、随即身首异处。」第一名碰触定界石的真龙族人即是因此亡故,墨夷将定界石层层封住不仅忌讳它的力量、更防范有人误触而多增伤亡。
樱椥凑到檀棂耳边,问:「禁制是什麽?能吃?」
檀棂学艺不精,孚央替她解释:「禁制乃是一种强硬的规定,众人皆须遵守,定界石上布着诅咒,不遵禁制者将受其吞噬。」
孚央话音一落,一道黑影从高楼跃下,他的脸上纹满蓝色图腾、几乎盖住了他的五官,他瞥了定界石一眼,用着极为沙哑的嗓音不屑说道:「诅咒?什麽诅咒,不过是毒罢了。」
此人出身妖族,真身乃是一只剧毒章鱼,无人知晓他的真名,只听说他姓氏为零,故而称他一声零先生,自古能被称先生二字者皆受人敬仰,零先生能担此称实则归因於其出神入化的用毒本事,他擅长下毒杀人、更擅长以毒攻毒救人,传闻患者无论是否病入膏肓、回光返照或是重伤难活,他一出手、天道便收不走那人的命。
争战不休的时代,零先生这等杰出医者自当受人崇敬,他虽出身妖族,救过的神族也不在少数,先生二字他当之无愧。
「呦,章鱼你也来了。」枒杈向零先生挥手打招呼,他们可是多年的酒友,婆娑岛出事那时他便是外出去寻求零先生相救族中重病的幼子,殊不知当他带着零先生回到婆娑岛,只剩面目全非的土地与昏迷的双生麒麟。
「身不由己。」
妖族不比神族,族人间更加零散、各自为政,零先生也并未依附哪一族,只是他在族中声望极高,才被妖族部众拖着一同前来,原本兴致缺缺的他见到定界石後立即来了兴致,不为其强大的力量,而是他周围那一圈无名之毒。
零先生长年与毒为伍,一眼便看出那所谓禁制不过是一种极为特殊的剧毒,他一听闻的真龙族人死状推断此毒应可破坏生灵体内器官及组织,使其快速四分五裂,乍看之下如同遭受强力撕扯炸裂。
「章鱼,你解得了这毒吗?」枒杈问。
「盘古大神不想定界石沦为它用,方才设下此毒,你说呢?」零先生见此上古之毒双眼放光,他无意於定界石,却满心想着一探此毒之威。
「就是解不了罗。」枒杈道。
「不怕死的,尽管去拿。」
三界中用毒者,无人出零先生左右,他既出此言,何人嫌命长去挑战盘古大神留下的剧毒?
原先对定界石虎视眈眈的各族得了警告,一个接一个闭上了嘴,墨夷满意地回到王座之上,心想终於能好好议论定界石封印一事,然而他并未注意到纵然夺取定界石无异於以命相拼,三十九王院中依旧有两双眼睛不曾有过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