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大雪,几乎覆盖了整座城市,放眼望去,尽是阴蒙惨白,到了夜里,更显几分凄凉,饶是饭店大楼的灯饰再华美,也因呼啸刮过玻璃的风雪变得黯淡。
无人可见,一道流光自某扇窗内乍起,与另一间房里的斧头所散发的光芒相互辉映,又双双消退,过程短暂得好似开了又关的灯,让人几乎不觉有异——也只是几乎。
尤尔微微蹙了下眉,意识随褪去的灵光越渐深沉,又似警觉到什麽,倏然睁眼。
天亮了?
然而,眼前的明亮并未照出任何熟悉景象,他茫然了一秒,发现自己并不在原来的房间里,直挺站立的脚下也不是原先躺着的柔软床铺。
他纳闷地环顾四周,只见一片空荡的白,彷佛这个世界除了白色就是白色,再无其他存在,而自己就是那抹多出来的异色。
「有人吗?」
声音轻轻在这空间回荡,却没有任何回应。
莫名其妙地进来,也不知该往何处去,只得依直觉往前走,他猜想,自己估计又在做什麽感应梦了,只是这回没有那些纠缠不清的森冷黑雾,也没有赶场般的画面切换,更没有恼人的头痛,最重要的是——没有主题,这让他相当无所适从。
一望无尽的白净无垢,给人一种时间流动得特别慢的感觉,就连步伐都跟着变得慢悠悠,他对这里的满腹疑惑,也渐渐转向他处,比如:现在几点了?肚子好像有点饿了。晊世还在睡吗?如果起床了,会在干嘛?应当是会先打坐吧。
他想起黑晊世打坐冥修的端正姿态,心思就此在同一人身上转绕。
不多时,远方似为回应他的念想,亮起一道浅淡光芒,在这纯白的世界里,就好像浓密白云间透出的丁点阳光,虽细小微薄,却已足以指引方向。
他朝着光亮处前进,光芒的中心似乎坐着一个人,隐约可见熟悉的身影,但当他加快脚步奔至对方面前後,却是一愣,以为自己看错了,忍不住揉了揉眼。
「晊世?」
有着相似面容的人身着白狩衣,一头长发整齐地束在身後,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紧闭的双眼虽看不出神韵,深邃的五官也处处透着青涩,但眉宇间的肃穆与抿直的唇瓣无一不属於他朝夕相处的那个人,再看对方比起成年男子还单薄的肩膀,难不成这是……
晊世的私生子?
这想法才刚闪过,就被他囧着脸抹去,换成另一个比较靠谱的猜测。
「少年版的晊世?」
他蹲下身,好奇地轻戳少年脸颊,见对方如老僧入定般动也不动,便起了捉弄心思,两手并用又捏又揉,直到他发现不管怎麽弄,指下的脸皮都依然白嫩,没有一点被蹂躏过的痕迹後,就兴致顿失了。
其实晊世从小就是个深藏不漏的厚脸皮吧?
他默默吐着槽,往少年面前一坐,这才发现对方摆在腿上的双手正捧着一团光,其中隐有银白光晕流转闪烁,让他油然升起一股微妙的亲切感,便忍不住将手伸过去。
谁知,指尖一触及光芒,一串黑色小字便窜了出来,如一条藤蔓迅速缠住光芒,阻止他进一步探入。他吓了一跳,立即收回手,再定睛仔细一瞧,发现那藤蔓字符所用的语言极为古怪,不像这世上任何一个国家的语言,但他却神奇地读懂了。
「禁……言?」
他皱眉瞪着那排字,没由来地感到闷堵与不悦。
凭什麽他不能知道?这明明是他的东西!
没意识到这种想法是从何而来,尤尔直觉这光球与自己有莫大关系,否则梦境不会引导他过来,更不会令他有想抢夺的慾望。於是他再次伸出手,凝聚灵力往光球抓去。
黑色符文察觉到他的动机,便更加猛烈地飞窜而出,甚至缠上他的手,沿着手臂爬上肩膀,转为一股强大的力量沉沉压着他。他心中一惊,又不甘就此放弃,遂加重灵力与之较劲,碧绿的眼眸随之变得深幽。
这时,一道柔和醇厚的嗓音在他耳边响起。
「孩子,放开它,还不到时候。」
那声音不轻不重,不疾不徐,却莫名带了股说服力,令他心甘情愿地言听计从。
就在他收回灵力的那一刻,肩上的力量化成一双手,拉着他飞上半空,不过刹那,他已与那守着光球的少年离开好一段距离,脑中蛊惑的躁动也忽然一扫而空。
他刚是怎麽回事?
尤尔纳闷地甩了甩脑袋,感觉身後似乎站了个人,便转身一看,竟是他在斩魔斧上感应到的沉睡男子。他讶异地瞪大双眼,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觉胸口又涨满了酸疼感。
男子笑了笑,轻抚他的头,感慨低语:「长大了。」
一直隐忍的泪水倏然落下。
「你是谁?」尤尔急切地问道。他直觉男人与自己应是密不可分的,好似他们本就该相依相亲一样。这种近乎更深一层情感的依恋,不同於他与晊世之间的爱,也不同於他与克叔和董事长他们如家人的情感,却更像他一直梦寐以求的永恒羁绊。
男人没有回答,仅是用一双澄澈而美丽的碧眸注视着。渐渐地,尤尔在那双眼中看见与自己面容相似的女子痛苦嘶喊,看见了嚎啕大哭的新生婴孩,看见了男子凝视婴孩时流露的感动与慈爱。这一刻,他终於恍然大悟,又不敢置信地哽咽低喊:「爸爸?」
然而,男子没摇头也没点头,却是平静地说:「我是他留在契约里的一个意念。」
尤尔心中一凉,大约听出否定之意,失望之情尽显於表,「什麽意思?」
男子说:「你的出生是个奇蹟,因而引来无数妖魔觊觎,他本就因封印而失去力量,又为了护你安全,在竭力一战後,拼尽最後一口气,将你所继承的父系血脉全数封印,再与你母亲缔下禁言契约,由他的意念来守住这份秘密。」
尤尔听得一愣一愣,最後仍不死心地问:「那他後来……」
「已回归太虚。」
「太虚?」
「以你们的说法,就是魂飞魄散。」
「……」
兴许是近来发生了太多事,心情大起大落,让尤尔感到一阵茫然无力,但好歹是明了自己的身世了。他叹了口气,抬眼望向男子俊雅温和的面容,不禁又升起一份亲近之心,毕竟这是父亲留下的意念,总归是个寄托。
於是,他又振作了起来,问:「那我父亲是什麽人?」
「这要等你解开封印後才能知晓。」男子简单答道。
「那……封印要怎麽解?」尤尔问得有些傻呼,心想是否该唤醒晊世一起听,免得他以後消失了就……不对,他现在就在晊世的感应梦里,为何会在这里见到父亲的意念?
男子打断他的混乱思绪,回答:「你还不够能力解开。」
「什麽?」
男子没有多加解释,却低头朝静心打坐的少年望去一眼,「你母亲为了你,不断打听『守护者』的身份,想尽办法要将你放在『守护者』身边,而事情也出乎预料地顺利,因『守护者』与你血脉里的感应联系,让你们从第一眼起就互相有了好感。」
「守护?血脉?」尤尔沿着视线望去,怔了半晌,「晊世是守护者?」
原来董事长和贵人说晊世有天赋使命,就是指这个吗?
「你们说的『守护者』是要守护什麽?」他又问。
男子静静望着他,没有作答,显然又是解开封印後才能知道的事。
尤尔无奈地颓下肩膀,无端升起一股小脾气,让他不自觉想往这个由父亲意念化成的人撒去,「这个不能说,那个也不能说,那你还有什麽能告诉我的?」
「……」
对方依然沉默。他顿时没好气地虎着脸,半撒野半撒娇地怒问:「至少也解释一下你干嘛跟我男友在一起吧?」
唔,讲得好像他跟晊世之间忽然迸出一个小三被他抓奸在床一样。
他忍不住囧得捂了下脸,对自己的问话能力真是鄙视到极点。
男子微微笑了下,柔声道:「你母亲去世前,将禁言契约传给了『守护者』,由『守护者』来守护你的秘密,的确是再理想不过了。」
尤尔被这一堆「守护」字眼绕晕了。反正听起来就是,晊世是什麽『守护者』,他母亲又把守护他身世秘密的契约传给晊世,於是晊世不只要守护什麽东西,还要守护他的秘密,黑奶爸就这麽专职守护工作到底了!
「你该走了。」男子忽然道。
尤尔一听,顿时就慌了。他还没准备好要离开,也不知以後还能否再相见,便抓住男子要推自己离开的手,随口一问:「为什麽说由『守护者』守护我最理想了?」
「因为『守护者』是唯一能助你回归的人。」
「那你刚说我不够能力解开,是什麽意思?」
男子停住动作,举起双手捧住他的脸,正色道:「你现在的魂魄,不完全属於你。」
尤尔脸色一僵。
「你无须仰赖不属於你的力量。」男子澄澈近乎透亮的碧眼,无视他眼底的惶恐,又犀利地望进他潜於深处的黑暗,「唯有寻回完整的自己,才有资格解开封印。」
「所以,回去吧,孩子。」男子用拇指轻轻拂上尤尔的双眼,盖住他的视线,像每个父亲哄稚儿安睡般,温柔地在他额头落下一个吻,「我等你回来。」
「等……」
话不及说完,意识便被迅速抽离,待尤尔再睁开眼,眼前已是一片昏暗。窗外呼呼吹着风雪,听得人心头泛冷,但身子却被紧紧包围着,暖和得像徜徉在温柔的暖洋里,伴随着耳边恋人沉稳的心跳。
他茫然凝视黑晊世的睡颜,想着梦境中那坚定守护光芒的少年,想着梦中守着契约秘密的「父亲」,想着梦境中的一言一语,细细品味最後的几句交代。
短短两日的飞扬心情,一落千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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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司常睁开眼,看了下窗外要亮未亮的阴暗天空,就挪开压在身上的粗壮手臂,又挣扎着将自己拔出被窝後,往克里斯打呼的口鼻处画了道静音术,才慢悠悠下了床。
他扒了扒乱起几根呆毛的头发,看向紧闭的房门,传音回应:「进来吧。」
一缕幽影穿过房门而入,董司常见尤尔立在玄关处不动,明白这是场只能有他们两人的谈话,便撒着脚丫子跑进浴室,还兴奋地朝他挥挥手,完全就是叫好闺蜜一起手勾手上厕所讲悄悄话的女高中生风。
尤尔无语拖着一脸黑线跟进去,待董司常锁好门、设下隔音结界後,又迟疑了几番,才出声问:「关於我魂魄里的东西,乞颜医生有消息了吗?」
「没有。」说到这,董司常就丧气得很,「他用你的魂魄样本试过各种方法都驱除不掉,那东西不正也不邪,不光明也不黑暗,完全不属於任何一个属性,就像是单纯的寄生型病毒,却找不到任何破解法。」
「所以即使叶育回来,也未必能除掉它,约翰就会一直跟着?」
「看来是的。」
「那他还做得回净灵师吗?」
「……」
回答他的,是一个极深的沉默。
「我明白了。」尤尔苦笑地低下头,凝思良久,久到董司常差点以为他要收回神识时,才下定决心地说:「我刚做了个感应梦,是关於『守护者』的……」
董司常听着那段梦境,始终瘫着的脸总算有了微妙的变化,是怔愣,也是震惊,尔後有更多的恍悟,渐渐地,又转为倒吸口气的哑然与错愕。最後,他像用尽力气般瘫坐在马桶盖上,头痛地低声哀嚎:「怎麽会这样?我们历经那麽多代的守护者,好不容易等来了希望,却因为那莫名其妙的病毒……」
尤尔听到这,忍不住问:「你们说的『守护者』使命难道跟我……」他顿了一下,改口说:「跟叶育有关吗?」
董司常沉默了会,抬头说:「小育,你的身世绝对远比你以为的还重要很多,我担心暗隐主就是知道了这一点,才会百般设计你,好让你永远都无法解开。」
说到这,两人顿时一愣,忽然明白约翰给他们神秘图腾的用意了。
尤尔脸色苍白地吁出一口气,已然听到约翰在他脑海里的低笑回应。他握紧冰冷的双手,颤声说:「不会永远都无法解开的,因为我们还有一个方法。」
董司常静静听完他的想法,心中已是一片冻寒,却无法否认,那的确是他们仅剩的唯一办法,但前提是,他们必须先破解那图腾有关「精魄重生」的秘密。
「小育,你确定要这样做?」他凝望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问得极为痛心,因为这个赌注实在太大了,他怕他们谁都担不起这个风险。
「我想,这个问题由叶育来回答比较好,不过……」尤尔自嘲地凄然一笑,「既然人家都已经为这场游戏铺好了路,我们岂有不接的道理?」
是吧?约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