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车子驶进车库熄火後,黑晊世看向面无表情的尤尔,几次欲言又止,最後才深吸口气,说:「想先吃点东西还是先洗澡?这几天都只有擦身子,很不舒服吧。」
问者虽无意,尤尔仍忍不住心里一颤,「先洗澡。」
黑晊世见他一直不肯抬眼看自己,便沉默了会,倾身在他的脸颊亲了下,在这刹那,尤尔的碧眼有一瞬变化,快得让人无法察觉。
「……」
沉默继续蔓延。
主动的示好依然得不到回应,黑晊世只得无奈道:「我让贵人备点热食等你。」
「嗯。」尤尔应完,就不多做停留地下车,低着头快步走进家门,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之外,黑晊世才一掌捂住垮下的脸,遮掩几乎要冲破围栏的情绪。
在得知约翰已找过尤尔时,他就禁不住焦虑地想冲回病房,却被阎王拦了下来,完事後又奉命去找乞颜,等见到人时,就因董司常的一句:「先检查。」而暂时放下满腹疑惑。好不容易捱到事情结束,明显知情的董司常却一句话都没说就离开,尤尔也不愿吭声,路上他几次想问发生什麽事,却在舌尖涌上「约翰」两个字时不由自主地吞了回去。
到底约翰会对毫无反抗之力的育做什麽?
这个问题他想得快要疯了,沉默使猜疑不停往可怕的方向奔去,而尤尔始终冷淡的态度更是加深那份猜疑,让他恨不得抓着人逼问清楚。
冷静,也许事情没有那麽糟,育现在必须要先好好休养。
他深呼吸,默念几句心经,才恢复一贯的平静下车。进了屋子,就见尤尔蹲在楼梯口握着一颗网球,那是汤圆最爱的玩具,他才想起来对方还不知道汤圆的事。
「汤圆呢?」尤尔茫然地四处张望,等待那小小的白色毛团如往常一样跑过来。
黑晊世望了眼立在不远处的贵人,迟疑半晌,过去扶起尤尔,「牠会回来的。」
短短的五个字,足以让尤尔意识到怎麽回事。他怔愣望着手中的小球,眉头一蹙,眼眶便红了起来,「牠是因为我……」
「别多想。」黑晊世连忙打断他的自责,柔声安慰:「这不是牠第一次休眠,相信我,牠是永生的神兽,只要休息够了就会回来。」
尤尔安静地流了会泪,忽然问:「回来的还会是汤圆吗?」
这个问题让黑晊世失笑了,却未见贵人微变的神色。
「那当然,如假包换。」他捧起尤尔的脸,抹去眼角湿意,「傻瓜,别担心这些,不是要洗澡吗?快去吧,早点洗完好吃饭。」
尤尔像确认什麽似地,握住脸颊上的双手好一会,才安心地点点头,转身回房。
「主人。」待楼上传来关门声,贵人才出声问:「您真的明白少爷的问题吗?」
黑晊世纳闷地回望她,「难道有别的意思?」
贵人无语凝视良久,最後慨然地摇摇头,语气颇有恨铁不成钢的意思,「贵人虽答应夫人要助您明白生命、懂得情,但有些事……若不能由您自己体悟,就是他人多言也无益。」
「……」
黑晊世默默地摸了下鼻子,怎麽有种回到小时候被母亲训话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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淅沥水声在氤氲白雾中回响,尤尔低着头站在莲蓬头下,任由转到最强的水柱打在身上,即便肌肤已被热水烫得晕红,手指被水冲刷得过久而发皱,也没有丝毫移动的慾望,好似唯有这般才能洗去一身污泥,消去被迫留下的所有痕迹。
为什麽要在他好不容易有点希望时又来打破?为什麽那个恶魔就是不肯放过他?
想起约翰在诊所里对他所做的一切,想起自己被强占时违背意愿的生理反应,想起自己在绝望时放弃抵抗约翰的梦境,最後他想起约翰曾与奥费欧一起拥抱朶尔的感应,一股前所未有的呕欲就涌上咽喉,让他跪下来不停乾呕。
他居然让那个背叛他又抱过别人的男人碰了自己!
他居然为了放弃自己而背叛晊世!
他居然因为约翰的眼中、心中都只注视自己而曾经动摇!
他为什麽要这麽蠢?为何要走到这一步?
「育?」
门外的声音拉回混乱的思绪,这一刻,尤尔总算记起造成这一切的缘由。
——那个深爱着叶育、温柔对他说爱的男人,总在每一次的碰触或视线相交时,心心念念地想着灿笑呼唤执事的叶育,而非安静注视晊世的自己,除了哭求自己别离开的那天外,其他所有时候都是如此,包括刚才在车上的那个吻。
有时他真恨自己越来越灵敏的感应力,可笑的是,教会他感应他人内心的人正是黑晊世,而教会他怀疑他人内心的人却是约翰。
「育,还没洗好吗?」
又一声询问唤醒了尤尔抽离的意识,也唤醒了沉睡已久的愤怒与不甘——因从未被正视而日积月累着,却总因对方自以为无私包容的爱而不得不忍下。
现在,他再也无法忍受了!
撕破吧!就如同他撕破约翰温柔的假象那般,狠狠撕破他与晊世自以为和谐的假象!
「育……」
正要敲门的手指一顿,迟迟未应的门总算拉开,黑晊世正要松口气,却见尤尔穿着胸口微露的浴衣,便浑身一僵,再也无法移开视线。
尤尔看着神情骤变的人,忽觉一阵好笑,眼底也浮起一丝报复的畅快。他抬起冰冷的手拉开衣襟,将胸前已变深的吻痕毫无遗漏地展现出来,姻缘链的红玉在相比之下竟显得失色,「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发生什麽事吗?这就是。」
黑晊世脸色铁青地瞪着那身吻痕,握紧的拳头几乎刺破掌心,像要用全身力气控制心底的颤抖,沉声问:「是他?」
尤尔笑了,笑得很是讽刺,很是凄凉,「不然是你吗?我魔纹未退的那段日子里,你连吻都不曾吻过我,你忘了?」
不曾吗?黑晊世震惊无语良久,才伸手抚上印在锁骨的痕迹,压着嗓音却更像在催眠自己地说:「不是你的错,你那时无法抵抗。」
「这不是第一次。」
「……」
尤尔退去笑容,浮满哀伤的眼眸依然碧绿,却无端透着浓浓的深幽,好似那入了魂的魔毒未曾散去,「早在你来之前,他就已驻进我的梦里,我虽然以为是幻觉,但我仍然放弃抵抗,放弃拒绝他的亲吻和拥抱,我们疯狂地做……」
「住口!」
突然爆出的灵光炸开,将房内的所有物件都扫落在地,尤尔被打得往後一退,又在下一刻被粗暴地拉回去。黑晊世一把撕开单薄的浴衣,像一头杀红眼的野兽疯狂啃咬尤尔的肌肤,誓要将那些碍眼的痕迹完全销毁,再重新印上自己的标记。
叶育只能他的!谁也不准抢走!谁也不准污染他守护那麽久的纯洁灵魂!不准!
他强硬拉开尤尔的双腿,所有修身养性的道理都再也关不住已然暴走的猛兽,此刻的他只有一个强烈的念头,就是彻底占有怀里的人,不论是用什麽形式,即便这会带给彼此伤害,即便他一向珍爱的人已痛哭失声,他也不在乎了!
「放开我!」依然只听到满满关於叶育的心念,尤尔绝望地踢踹压在身上的人,却只换来更粗暴的侵犯,最後他一个狠心,咬牙运转念力往前一推,将黑晊世摔向对面的书柜,在轰然倒塌声中嘶声哭喊:「为什麽又是叶育?为什麽又是他?你要我好好看看你,那你呢?你有看见我吗?你有吗?」
听到又是同样的问题,黑晊世终於不耐烦地从书柜残架中起身,大步走过来怒声质问:「我哪里没有看见?你告诉我啊!我到底做错了什麽?」
「为什麽育会变这样?为什麽不能开朗坚强点?为什麽要让我操这麽多心?为什麽育不能像以前那样?育何时才能恢复?育什麽时候才能回来?育现在这样让我好累,育能恢复就好了……」尤尔痛苦地抱着头,一股脑地喊出他曾感应到的所有心声,「你告诉自己你不在乎,把所有心思都藏起来,但我全听到了!不是幻觉!那些都不是幻觉!早在有幻觉前我就全听到了!你早就觉得我很烦了!」
「对!你让我很烦!」
一声怒吼脱口而出後,黑晊世愣住了。
他……他刚说了什麽?天!他怎麽能说这种话?怎麽可以这麽认为?
黑晊世震惊地呆立原地,不懂自己为何会这样伤害尤尔,又感觉到内心深处似乎卸下什麽枷锁的轻松,这个发现让他彻底恐慌了。
尤尔也是一愣,而後伸手轻碰黑晊世的手臂,张大红肿的双眼凝视他好一会,才扬起似哭又笑的嘴角,眼底的偏狂也随之散去,「你终於对我说真话了。」
「为什麽?」黑晊世望着恢复平静的尤尔,神情竟茫然得像个迷路的孩子。在深信多年的信念忽然被推翻时,他不禁开始怀疑自己,难道他以为的爱不是爱?但心中对叶育的情感明明是那麽深刻,若是不爱,这姻缘链又如何能将他们紧紧绑在一起?
「因为我不是叶育。」尤尔喃喃回道。
「为什麽不是?」黑晊世不解地望着他好好挂着的项链,「这项链除了你,谁也取不下、戴不了,它牵系着我们的灵魂,所以你就是叶育,就算你认为自己是尤尔,那也不过是个外在的名字,我所爱的、想守护的,一直都是同一个灵魂。」
「同一个灵魂?」尤尔笑了,眼里的泪却是了然与哀伤,「原来你真的一直都不懂,你真的觉得只要是同一个灵魂、同一具身体就是同一个人了吗?难道生命的个体不该还包含着其他元素吗?」
「其他元素?」黑晊世微动着嘴唇轻喃,似乎明白了贵人先前说的那些话,而这也令他的脸上血色尽失。
「记忆、经验、情感、性格……」尤尔伸手抚上黑晊世的脸,细细凝视每一处容颜,「我与叶育之间,除了身体、灵魂、天生能力外,唯一还有的共同点就是对你的依恋,除此之外,我们没半点相似,这样截然相反的生命,你真的还能觉得是同一个人吗?」
指尖轻轻描过黑晊世的眼眉,尤尔落下从未如此畅快的泪,笑着坦承:「所以从来都不是叶育变了,而是我不是叶育,至少只有两年记忆的我,从来都不是你们的叶育。」
——就算叶育会变,也是解除咒杀恢复记忆後的事,天晓得「因诅咒而存在的这两年记忆」是否会对他有什麽影响?
黑晊世哑然望着眼前的人,在视野变得朦胧之际,忽然发现了一件事。
以往都是他依赖着叶育的坦率与勇敢,一味按照抚育小育儿长大的方式去疼爱叶育,叶育也总会耍着花样配合他的步调,所以他从来都不需要学会作一个恋人。
如今那个叶育不在了,他却不知该如何对待这个有着叶育灵魂却失去叶育心性的人,所以依样画葫芦地用疼爱叶育的方式去疼爱尤尔,却伤了尤尔早被约翰割得伤痕累累的心。
原来他从来都不懂得如何爱,即便心中的情感有多麽地深刻。
「对不起。」除了这句话,他不知还有什麽能弥补这一切。
尤尔摇摇头,抱住泣不成声的男人,为他抹去遮挡视线的泪水後,仰起自己苍白失色的脸,说:「晊世,请你好好看清楚『我』,然後再告诉我……」
「你是否真的爱我?」
是夜,两人自交往以来第一次分房,彻夜未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