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计画,他们将分成两组行动。
才接近医院,黑晊世就感觉到一股冲天的怨气,恶浊的腐朽味弥漫在空中,远胜葬满枯骨的墓地,彷佛这块地正逐步迈向死亡,便越发肯定范通调查医院的动机。
医院乃生老病死的轮回之处,集结了百态无常的喜怒哀怨惧,定然有不少滞留的亡灵,故而时有黑化物徘徊不去,但也不当如此浓烈,以致於他几乎感觉不到一丝生气。
为了不打草惊蛇,他暂时不能施法清除怨气,又担心尤尔会受不住,便想帮忙输点灵力舒缓症状,谁知他一碰上尤尔的手,竟感觉像摸到冰块,不由一惊,「怎会冰成这样?」
问的语气虽然急切,言辞与神情却无不表达着关爱,但奇怪的是,尤尔的脸上竟闪过一丝委屈,像受到责骂般,慌忙往旁拉开一段距离,紧抿着嘴一声不吭。
这似极逃避的反应,顿时在黑晊世的心里点起一把无名火。他受够这段日子来尤尔莫名的疏远与反常,便禁不住一个冲动,强行将人拉回来,厉声问:「你在躲什麽?」
尤尔被他突如其来的拉扯吓了一大跳,整个人跌进黑晊世的怀中,睁大瞬间泛红的双眼,嗫嗫嚅嚅道:「我……我没有。」
黑晊世一愣,也被自己的举动吓到,连忙放轻力道,「抱歉。」
该死!这是他第一次对育如此粗暴。
望着尤尔眼里不安的水光,黑晊世真是後悔极了,却又想不出合适的言语来解释,便强行压下所有情绪,柔声叮咛:「等下行动时,一定要待在我旁边,好吗?」
「好。」尤尔低着头,之後也一路沉默跟着,没再挣开手。
这乖顺温驯却埋藏心事的模样,让黑晊世黯然失落又无可奈何,但任务当前,他一时抽不开心神,只得照计画行事,而忽略了尤尔脸上的忐忑。
另一厢,克里斯和董司常排了半小时队,总算成功进去脑科门诊,开始愉快地玩耍!
「弟弟叫董小常?」高医生打量一眼诊疗椅上的金发蓝眼小男孩,比对病患资料後,就看向一旁同样金发蓝眼的高大男人,迟疑地用英文问:「你是他的……爸爸?」
「哥哥。」男人穿着运动背心短裤和蓝白拖,交叉环抱的双臂挤出硕大的二头肌,撇着长满凌乱胡渣的嘴角,凶神恶煞地操起一口台湾国语,「拎盃看起来很糙老吗?」
「呃……不,抱歉。」
一个是快奔四的大叔,一个是不到十岁的小正太,任谁都会以为是父子好吗?
高医生尴尬地轻咳一声,「弟弟有什麽问题?」
小男孩不假思索地说:「脑袋有问题。」
医生:「……」
大叔凉凉道:「都来看脑科了,当然是脑袋有问题啊,不然是拎盃有问题?」
这年头医护业就是服务业!
高医生捧着被摧残的小心灵,好声问:「脑袋怎麽啦?」
奥客大叔怒极拍桌,「就是不知道怎麽了才来叫你们检查啊!问这瞎密问题?你懂不懂当医生?不懂换一个,院长勒?叫院长粗乃面对!」
「……」
经过一番闹腾後,高医生总算给小病患拍了个X光片,反覆查看後,露出一个职业笑容,「头骨没什麽大碍,只是颅内有一点积血,不是很严重,不至於造成脑部伤残。」
「所以我不会脑残了啊。」小男孩一脸失落。
医生:「……」
大叔一脸欣慰,「安捏厚(这样好),不然拎盃就把没治好你的医生揍到脑残。」
这年头医护业就是高风险职业!
高医生擦了擦汗,交代好医嘱後,就保持和气的职业笑容,恭送这对没受伤就挺脑残的兄弟离开,只差没跪拜了。
岂知,天有不测风云,正当两兄弟欢乐地手牵手要踏出诊疗室时,原本活蹦乱跳的小弟弟忽然身子一软,就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小常?小常你怎麽了?小常!你不能死啊!小常!」大叔激动地抱起小男孩,吼了串极具既视感的台词後,就悲愤地揪起高医生,声嘶力竭咆哮:「你不是说他没事吗?怎麽突然就死了?共(说)!郎系毋系哩台欸(人是不是你杀的)?」
「冷、冷静,他还有呼吸……护士!快来帮忙!」高医生慌忙安抚人高马大的肌肉怪,惊恐得差点喷泪。
然而,奥客就是奥客,完全不领情。
「庸医杀人!院长呢?快叫院长粗乃面对!不然拎盃现在就报警,跟媒体说你们医院歧视歪国人!」大叔拿出手机将高医生的脸拍下来,化身奥客界的暗黑破坏神,惊天动地地仰天嘶吼:「院长不粗乃,拎盃就上吊自杀做鬼也不放过你们吼——」
医生觉得苦,这年头医护业根本不是人干的!
****
一通电话火速打进院长室,没多久,穿着一身白大挂的吴饶就打开门,焦虑地擦了擦眼镜走出来,又谨慎地锁好门,才急冲冲地往走廊另一头跑去。
待吴饶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墙边便隐现两道人影,正是潜伏多时的黑晊世与尤尔。
用法术打开院长室的门溜进去後,一阵凉风便迎面吹来,稍微冲淡鼻间的恶臭,再关上门,就再闻不到充斥整栋大楼的浊气。他们纳闷地互视一眼,确认这并非是自己的错觉。
吴饶的办公室十分乾净,非指肉眼上的乾净,而是像被笼罩在专门清净除秽的防护网里,彻底隔绝门外的黑化物,更奇怪的是,这间医院的死气虽重,但他们一路走来,别说有发现亡灵徘徊,就连丝残魂都没看到,更不见有无常组出入勾魂的痕迹,实在可疑到极点。
黑晊世观察一圈周遭,发现房内放有许多护身挡煞之物,依其摆放位置来看,这吴饶若非是同道中人,就是有高人相助。再者,别说理应信奉科学的医生,就是一般大众也顶多摆一两样小法物求个心安,吴饶却这般讲究,恐怕私下真是干了不少亏心事。
他走到办公桌,将特制的随身碟插上主机,随身碟的外壳随即从底部亮起蓝光。依拔个死机的推估,应当不用五分钟,蓝光就能升至顶端,表示程式执行结束,他们便能功成身退。
这时,尤尔忽然说:「又是那个人。」
「谁?」
「熟悉感。」尤尔闭上眼,感应在空气里那似曾相识的气息。
黑晊世见状,便不再打扰他,直到见他脸色一白,好似发现什麽,才担忧地出声问:「怎麽了?不舒服的话就别逞强。」
尤尔仍闭着眼,犹豫了半晌,才摇摇头,茫然地呢喃着:「不……不可能……」
「什麽不可能?」黑晊世问道。
尤尔抬眼看向他,像是回过神般摇了摇头,将心头冒出的名字抹掉,「没什麽,只是感觉之前几个案子里的神秘人也在这。」
「又是他?」黑晊世说着,突然神情一肃,伸手将尤尔往身後拉去,瞪向左侧墙壁。
尤尔不明所以地看过去,「怎麽了?」
黑晊世蹙眉盯着墙边的书柜,「这房间有古怪,我去看一下,你注意随身碟进度。」
「喔。」
黑晊世唤出汤圆守在门边後,走向书柜以灵视仔细查探,果真发现书柜第三层的格板有条不自然的细小裂缝,若没猜错的话,极可能是空间断层处,也就是说,这书柜後头肯定藏了什麽重要的东西,重要到必须要用结界来隐藏。
尤尔不懂术法,只得乖乖往办公桌走去。他在经过桌前的待客椅时,手背无意间摩擦到椅背,一连串画面便猛然窜入脑海,竟是吴饶坐在办公椅上面向自己说话。
「请问先生,女神还有多久才能完全苏醒?」
「……反正这些人活着也没什麽用,不如把器官捐出来,也算对社会有贡献啦,哈哈。」
「女神需要多少都没问题,我早就在烦恼该如何处理这些人的魂魄了……」
「……我们现在可是一条线上的蚂蚱,若我事迹败露了,先生也不好交代吧?呵。」
先生是指……坐在这椅子上的人吧。
尤尔虽听不清吴饶交谈对象的声音,但仍能清晰感觉到对方丝毫不受威胁影响的冷静,甚至有些轻蔑与无趣,还有——等待猎物落网的玩味兴致。
猎物是指谁?
他低头望向贴在椅背的手,有种感觉,他们一再碰到与这男人有关的案子绝非偶然。
黑晊世确认完那条裂缝回来,见尤尔若有所思的神情,便意会问:「又有感应?」
「嗯,我听到他们谈话。」尤尔将方才的感应说了出来。
黑晊世听完,就大致猜到吴饶在干什麽黑心勾当,也能确定这人在供奉什麽邪神,看来那书柜背後藏了什麽,已不言而喻。
突然,尤尔不安地低呼:「有人来了。」
「有人?」黑晊世瞧了眼不动声色的汤圆。
「就快到了。」尤尔紧张地张望四周,不知自己这莫名的感觉从何而来。
育感觉有人,太阴却毫无反应?
黑晊世向式神传去意念,却得到否定的回应,便更加困惑了,但见随身碟的蓝光已跑至顶端闪烁不止,便只好抽回随身碟,牵起尤尔的手,默念隐身咒退出办公室,再用通讯表联系其他两人。
就在他们跨出门口之际,尤尔忽感有异地回头望去,却什麽也没见到,不禁疑惑得要将眉头打成死结。
为何他总是觉得有道视线在盯着自己?
——不同於平日的梦境,那鲜明到无法忽视的存在,好似真有个人站在桌前肆意轻笑。
脑科门诊依旧闹哄哄。
「你们这些庸医,一定要给拎盃一个交代!」金发大叔以主妇团杀价的气势抓着吴饶摇晃,跳针般地重复大同小异的奥客词。
经过一番精密的检查,所有脑科医生都查不到病患晕倒的原因,面对暴走的流氓家属,大家都头痛不已,偏偏警卫全被揍晕不说,报警了也不见一个警察过来,真是浪费纳税人的钱!
这场鸡飞狗跳维持了许久,直到一声天真的软嚅嗓音响起。
「咦?我又不小心睡着啦?」
睡、着?
世界瞬间沉默了。
「对喔!一紧张就忘了你有嗜睡症,哈哈哈!」流氓大叔抛开已口吐白沫的吴饶,无视大家漆黑的脸色,一把抱起小男孩,欢快说:「睡饱啦?那回家吧。」
「好。」
在一票幽怨的视线中,两「兄弟」大摇大摆地离开门诊区,浑身上下都散发着过足戏瘾的光芒,有说有笑地朝外走去。
就在他们要下楼时,一群人正好匆匆推着病床经过。
「前面的让开!」
「病人有休克迹象!」
「手术房已准备好了!」
病床与两人错身而过,还挂在克里斯身上装小孩的董司常,朝罩着氧气罩的病患瞧了一眼,便又不动声色地趴回「哥哥」的肩上,直到出了医院,克里斯才问:「安怎?」
「那人还有一点生命迹象,但撑不了多久。」望着被一片阴气笼罩的医院大楼,董司常总算明白所谓的异象是什麽了,「因为那具空壳早就没有灵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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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後,他们立即交换情报。
「我闻到吴饶的身上有股怪味,那是长期接触屍体的味道。」克里斯嫌弃地搓了搓鼻子,好似还能闻到余味,「一个院长又不需要亲自处理遗体,为何身上有屍臭味?」
黑晊世说:「根据育的感应,吴饶应当在私自窃取病人的器官进行盗卖,并利用所谓的『女神』清除受害病人的魂魄,以致於医院死气虽重,却不见任何亡灵。」
「我怕不只这样。」董司常读完刚收到的简讯,叹了口气,「果然又是窃魂案。」
「怎麽说?」
「我一离开医院,就派了名鬼差隐气潜入察看,他发现住院的重症病患已经没了三魂七魄,其他的病患虽然魂魄尚在,却也不完整。」董司常的语气十分凝重,语尾也不像平日那般上扬,「既然小育又感应到那名神秘男子,就能判定是同一系列的犯案了。」
克里斯想起他曾经欲言又止的调查,便问:「跟你一直在追查的组织有关?」
董司常想了下,苦恼道:「其实,窃魂案从许久以前就一直在发生,久到我没出生前就有无数桩案例,全世界各地都有,但今年却发生得异常频繁。」
「虽然每次都有抓到犯案者,但他们大多并非本身就懂这类夺魂禁术,因此,我们认为这些案件的背後有个真正的主谋,但一直没有头绪,直到两年前,有日本分队在纽约受训时得到一点线索,才稍微有些方向,但进展仍然不大。」
「我怀疑我们这阵子碰到的案件也跟这个主谋有关,但就以前的记录来看,犯案风格差太大,这男人像不怕被人发现一样地大量窃魂,让我觉得很奇怪,才打算再观察看看。」
黑晊世忽然问:「近来台湾其他分队也接到不少窃魂案吧?」
「对。」
黑晊世又问:「国外呢?」
董司常拿出手机一查,讶异道:「有,但相比之下少很多。」
「看来对方似乎急着在台湾进行什麽计画。」黑晊世瞧了眼又陷入沉默的尤尔。先前已有两个案件针对尤尔,而他们到现在都还不知道那男子的身份,希望对方的这个计画不会跟他有关。
像感受到黑晊世的视线,尤尔抬头回视一眼,就迟疑地看向董司常,「我有个问题。」
「什麽问题?」
「地府不是都能在有人死亡时派出无常吗?不管是正常死还是枉死。」尤尔顿了下,就在其他人意会过来的脸色微变下,说出最大的疑点,「为何这医院死了这麽多人又无端消失这麽多魂魄,地府却一点动静都没有?吴饶做这种事应该做很久了吧?」
「……」
一片沉默中,尤尔再次垂下苍白的脸,听见脑海里那人的呢喃。
「瞧,这就是你在卖命效劳的地府,他们是多麽的……」
——是啊,任由无数生灵哭喊而始终不觉,这该是多麽的无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