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
克里斯瞪大泛起血丝的双眼,难以置信地唤出一个字,就再发不出一点声音。他艰难地跨出步伐,一步步朝趴在血滩中的人迈去,如遭电击的脑海一遍空白,连重度烟瘾也杀不死的肺脏都痛得无法呼吸。
一次又一次地面对这撕心之痛,让他不敢去思考,自己又将要失去什麽。
「克里斯。」黑晊世皱起眉,低声呼唤。
然而,克里斯却置若罔闻地跪在地上,也不顾自己会被染得一身脏污,就抱起董司常,轻抚怀里苍白的脸蛋,为他抹去不断流出的鲜血,悲恸地红了眼眶,「不行……我不准你死,听到没?你不准死……」
一滴热液落在脸颊上,董司常忍痛地睁开眼,望见抱着自己痛哭的男人,幽黑的眼眸不禁浮现几分茫然,「阿克?」
听着那声脆弱无力的呼唤,克里斯心中一痛,忍不住哽咽低骂:「混帐,你给我活下去,你怎能在我好不容易弄明白的时候……」
「克里斯。」黑晊世的眉头更皱了,一旁的汤圆则歪着头。
克里斯依然无心顾虑其他,只见董司常的瞳孔越发无神,似是生命将尽的徵兆,便恨不得剖开内心,疯狂地大吼:「我喜欢你,你听到没?我喜欢你,所以你不准死,不准!」
董司常愣了,「你……你说……什麽?」
居然连话都听不出清楚了,克里斯心如刀割,继续嘶吼:「我说我喜欢你,你不准死!听到没?你给我活下去,否则……」
「克里斯!」黑晊世再也看不下去了,迅速扬声打断:「董事长没事,太阴说他只是没走稳滑了一跤!」
「……」
空气瞬间凝滞,一秒後,克里斯呆若木鸡地回头,「啊?」
黑晊世哭笑不得地伸出手,「他身上的不是血,是红酒,唯一受伤的地方,应该只有滑倒时撞伤的鼻子吧。」
两眼通红的克里斯,顺着指示看向一旁正汩汩流出红色汁液的破烂木桶,总算闻见浓浓的酒香味,再看回怀中发怔的董司常,才发现自己不停抹去的血正是从鼻子而来,除此之外,这小子根本毫发无伤!
「靠……」
靠盃!还他惊天地泣鬼神的告白!
从来没这麽囧过的克叔脸红了,红得比关公穿嫁妆跳舞还红。他恼羞成怒地捏住董司常的鼻子,破口大骂:「干!你他妈的敢装死骗我?」
「痛、痛、痛、痛!」董司常回过神,如炸毛跳脚的兔子,用力拍打克里斯的手,「是你自己搞错的,才不关我的事!」
「屁!要不是你提的烂计画,会变成现在这样吗?」克里斯无视各种挣扎,凭着蛮力一手架住董司常,继续捏着他的鼻子,「白痴,别乱动!」
「明明就是你们动作太慢,才不是我的计画烂。」董司常不满地哼哼唧唧,但注视克里斯的眼眸却有些许光彩,看得人家又红了一张脸,再喷一口咆哮。
「闭嘴止血!」
黑晊世没好气地抹了把脸,真心不想吞这不合时宜的狗粮,便上前帮忙施了止血术,问:「董事长没跟育在一起?」
董司常揉着鼻子摇摇头,面对黑晊世的忧心忡忡,颇为心虚道:「他在奥费欧房里。」
****
凌乱的画面不断跳跃,彷佛要将他至今短短两年的人生浓缩成一部电影。
与约翰的相遇、爱恋及背叛,与晊世的重逢、相爱及甜蜜,所有喜怒哀乐、悲欢离合,所有幸福与破灭,所有期待与心碎……一一鲜活地挑动每根神经,让他在梦境中沉沦,无法自拔,直到一句魅惑的耳语与记忆中某人温柔的情话重叠,才将他拉回现实。
「尤尔,日耳曼语的圣诞节,象徵着纯粹,很适合你。」
尤尔猛地睁开眼,却觉眼前一片朦胧,待视线渐渐聚焦,看清对方俊美的面容後,才吐出闷涨在胸口的气,别开两人贴得太近的脸,「奥……奥费欧?」
「是,很高兴你记得我。」奥费欧取来放在床边的高脚杯,血色的液体在透明的水晶上滑过艳红波纹,「要嚐一点吗?」
尤尔正想拒绝,就发现奥费欧几乎整个人贴在自己身上,第一反应便想推开对方,谁知,他才要这麽做,就感觉浑身酸软无力,连抬根手指都迟了好几秒,不禁惊疑,「你……」
「只是姝麻草的副作用,应该再过一小时就好了。」奥费欧失望地将高脚杯放回去,「可惜了,本想亲自『喂』你喝的。」
轻佻的口吻让尤尔厌恶地皱起眉,「能请你退开点吗?」
「喔,失礼了。」奥费欧轻笑地移开身子,支着脸侧卧在尤尔身边,轻抚他的脸颊,「刚看你睡得很痛苦,还以为你需要安慰,毕竟梦里的你是多麽依恋身旁的怀抱,又害怕失去。那人叫什麽名字?晊世?还是……约翰?」
尤尔傻眼了,「你怎麽……」
该不会这人也有感应能力?
「感应吗?喔,不完全是。」奥费欧相当满意他吃惊的眼神,扬起邪魅的微笑,「只是读取内心的小能力而已,不足挂齿。」
读心术?难道……
尤尔还没来得及思考前因後果,就又被打断思绪。
「你失忆前叫叶育,失忆後叫尤尔・道尔,目前是地府灵能侦察队的渡化师,曾与约翰・道尔有段刻骨铭心的爱情,也是段被设计的谎言,後来跟一个叫黑晊世的男人交往,他是你失忆前的恋人。在约翰之前,你与黑晊世十分相爱,他甚至愿意为你挖下心脏的肉。」
轻声淡语中,奥费欧凑近尤尔的脸,轻吐暧昧又残酷的气息,「而你却背叛了他。」
「你……」极力掩藏的伤口被毫无预警地挖开,而自己竟想不出任何反驳的言词,尤尔无法抑制打从心底的轻颤,连话语都变得薄弱,「住……住口。」
他是背叛了晊世,不论是否失去记忆,伤害最爱他的人都是不争的事实,也是他永远也无法原谅自己的事实,所以他想要弥补这一切,想让晊世开心而加倍努力着,可是……
「我还知道,你内心最害怕的事。」
一丝黑气闪过奥费欧的眼眸,让尤尔浮现不祥的预感。他拼命试着集中力气,企图抵抗恶行,但身体却可悲地背叛了意志,任由冰冷的指尖滑过脖子停在脉动处轻轻徘徊,听着奥费欧一字一句割开最隐密的那层薄膜,将那丑陋又自卑的阴影狠狠挖出。
「晊世真正爱的,是否只是过去的叶育呢?」
不……为什麽要这样?
听着内心破碎的啜泣,奥费欧注视碧眼滑落的泪水,嘴角的弧度再次扩大,「真抱歉,我擅自揭露了你的秘密,不过也是因为你刚梦到太多过去,才让我如此欲罢不能。」
尤尔绝望地闭上眼,不愿再目睹恶魔玩弄自己的嘴脸。
「你们今天刻意来当诱饵,就是为了调查我,可惜从你们一踏进卡玛开始,就被我识破了。」奥费欧不以为意地转移话题,将轻抚的手往下游移,解开尤尔的钮扣探了进去。
不适的触感,总算令抵在丝质床单上的手握紧,尤尔压下所有情绪,再次睁眼,就又恢复平静,沉声说:「你既然早就知道我的身份,那为何还留着我?」
奥费欧直直注视他强自镇定的面容,以怜悯的口吻说:「真辛苦啊,为了不让他失望,你是如此地努力,可是他却不知道……」
「够了!你到底想干嘛?」
见他恼羞成怒了,奥费欧这才饶有兴致地回答:「成为我的人,传承我菲涅克斯家族的血脉,你将会是我最杰出的完美作品,以你的天分,也定能拥有那个力量。」
「成为跟你一样只能靠吸血维生的怪物吗?」尤尔嗤笑一声,想也不想地拒绝。其实,面对拥有读心术的敌人,连「想」这行为都变得可笑。
「呵,那个人说的没错,你的确是只有趣的小猫。」奥费欧低笑地翻过身,将尤尔压在身下,银瞳里的黑雾冉冉升起,透着饥渴的嗜血红光,「真不枉我来这一趟。」
「那个人?」尤尔一顿,脑海忽然涌进一些片段,但那些画面闪得极快,他为了赶紧抓住那些感应,顾不得挣脱欺身的危险。
——点满烛光的密室,交叠喘息的三人,被咬破的颈脉,散发魔气的鲜血滑落,饥渴吸食的痴狂沉沦,背对自己而看不到面容的男人,有熟悉的感觉……那人到底是谁?
「猜猜看。」毫不在意自己正被泄漏的记忆,奥费欧低头贴上尤尔微启的嘴,露出藏於薄唇里的獠牙,咬出一粒血珠後尽情舔吮,「知道吗?我跟他们不同,我只喜欢现在这样的你,独自承受所有痛苦、破碎的、现在的你……」
染血的舌尖往下舔至颈侧,随咬破肌肤的尖牙染透原有的纯真,流泄出最能触动记忆的开关——一声像是情人爱语的昵称。
「宝贝。」
温柔得一如记忆中那恶魔的呼唤。
****
黑晊世放出的式神回来了,它们不仅发现几幅受害人的画像,还找到放赃物的地方,其中包括尤尔和董司常的通讯表与手机,三人便顺道取回物品,边在这偌大的房子寻人。
董司常联络完地府,踢了踢一旁的躺屍,「我想我们都中了圈套,奥费欧的目的根本不是来建立激进派势力,而是制造骚乱引我们过来。」
「为何要引我们?喂!那边那个!」克里斯眼尖发现一个漏网之鱼,立刻将他抓过来拷问一通。谁知对方一问三不知,更不肯说出奥费欧的所在地。
黑晊世无奈摇头,「罢了,他只是次等血族,无法违背主人意志,奥费欧真要封口的话,我们就是杀了他也没用,我刚已感应到育的方位,太阴去寻了。」
既然如此,克里斯就二话不说地直接开枪,对方却忽然扬起诡异一笑。
「主人成功了。」
次等血族的呢喃淹没在枪响下,但依然落入了他们的耳里。黑晊世眼皮一跳,直觉那句话大有问题,就听董司常恍然大悟的惊呼:「他的目标不是拿我威胁地府,而是小育!」
彷佛验证般,黑晊世的胸前一烫,竟是项链发出警示,一道兽鸣亦划过脑海,「育有危险!」
三人连忙沿着汤圆指示,在复杂的廊道急驰狂奔,越接近目的地,越感觉到一股强烈的波动,弥漫在空中的血锈味与死气也渐渐散去,待他们推门而入时,波动正好停止。
黑晊世快步冲到床边,拉开压在尤尔身上的男人,却见尤尔的脖子已被咬了两个血洞,唇上也是一片艳红,就倒吸口气,本要出口的关问也转为惊惧的追问:「有没有喝到血?育,快回答我!」
尤尔紧咬着牙摇摇头,努力平息体内的躁动。疯狂叫嚣的痛苦,让他听不进接下来的一连串提问,更无法思考任何事,只能本能性地窝进恋人怀里寻求庇护。
黑晊世很久不见他这模样了,方才只顾着注意外伤,没发现他神情有异,直到怀里的身子正不停抽搐,才意识到尤尔有多难受,便认定是被同化成血族所致,不禁心急如焚,无措地问:「现在打血毒剂有用吗?」
克里斯看着也觉得揪心,怎麽说也是自己看大的小孩,便连忙联系罢课司机准备血毒剂。好在董司常见多识广,淡定地凝神望了会,才失笑道:「只是姝麻草的副作用加重渡化负担,先等他缓过来吧。」
两人一听,这才松了口气。
黑晊世赶紧念静心咒,帮尤尔舒缓不适。克里斯则打算狠狠教训那色胆包天的血族,谁知他才抓起被扔到地上的男人,便是一阵错愕。
「这是奥费欧?」
只见原本俊美的年轻男子,此刻竟长满了皱纹,像具乾瘪的木乃伊,只有五官还勉强看得出是奥费欧的轮廓。
董司常上下打量了会,点头说:「他被小育渡化掉所有黑暗力量,对血族来说,就等同被抽乾血液,才会变成这样,只要再摄取适量的血就能恢复了。」
「已经晕了,啧,还真是便宜他。」无法亲自打「木瓜」头头,克里斯颇扫兴地把奥费欧丢给董司常,却见他似乎心事重重,「安怎?」
董司常取出一个葫芦,将奥费欧收了进去,叹道:「按照一般条例,犯罪的血族若罪证确凿,经地府与血族长老联合审判後,可进行处决,但他是菲涅克斯家的人,就不一样了。」
克里斯纳闷问:「怎麽不一样?不是王子犯法与甘蔗同罪?」
「是与『庶民』同罪。」黑晊世轻拍怀里已安定下来的人,问董司常:「是因为他们家族传说中的体质?」
「嗯,菲涅克斯,意思就是凤凰,凤凰能浴火重生,也就是说,他们是真正不死的血族,要处决也处决不了。」董司常收好葫芦後,抬眼看向尤尔,「但这些杂事让上面的人和血族长老烦恼就好,我比较担心的是,为何菲涅克斯家的人要抓小育?」
这问题又回到了最初的疑点,黑晊世连忙再问尤尔:「育,他都对你做了什麽?有喂你喝血吗?喝了几次?」
「他说……他会读心术……」尤尔紧皱眉头,摀者仍微微抽痛的太阳穴,断续交代所有事,除了被奥费欧揭露的心事外,全无遗漏地说了出来,包括感应到的画面,也包括奥费欧要他传承血脉的事,但一说到自己是否喝了血,却迟疑了好久,「我……不记得了,那时感应太突然,我怕来不及,就……」
忽然,他记起残留在唇舌间被吻过的触感,感觉似乎曾有什麽被灌进嘴里,就脸色一白,立刻用手背抹着嘴唇,望向黑晊世的眼神尽是慌乱,「我不知道,可能有吧?怎麽了?我会被同化吗?」
震惊於这一连串的讯息,一时间,竟没人回答他的问题。
传承家族血脉的同化,与外头那一干血族小弟的招纳同化不一样,是必须全身大换血,成为等同家族成员的後裔血族,继承该家族的血统与能力,并与亲长成为亲子或伴侣的关系。这对大部分血族来说,简直是麻雀变凤凰,尤其对方还是菲涅克斯。
菲涅克斯家族在血族几大家族中是出了名的低调神秘,大部分的长者都已沉眠不管事了,至今也就奥费欧这个么子因风流成名,除此之外,整个家族基本上都没什麽活动,怎麽会突然冒出来要跟地府抢人?
董司常瘫着脸,以灵视努力瞪进尤尔的灵魂,都始终无法理解,为何奥费欧要挑选小育作家族後裔?而且这听起来像是授人之意,才会设计圈套引他们上钩,但这到底是菲涅克斯家主的主意,还是另有其人?会是常在小育感应里出现的那位熟悉男子吗?为何那人要找上菲涅克斯家的人?加上幸运女神的校园案件里,何幸语只对小育有反应……
究竟那人一直针对小育的目的为何?
同样的疑虑也在其他两人心中徘徊,但见尤尔因他们的沉默而越发焦虑,几乎要把嘴唇擦破了,黑晊世便不舍地握住他的手,柔声安抚:「没事的,先别紧张,好好想一想,他咬了你之後,有再喂你喝什麽吗?」
克里斯也出声劝慰:「对啦,之前喝了什麽都没差,咬你之後的比较重要,你慢慢想清楚,就算真有什麽,蒙古大夫都有办法治,不用怕。」
在两人连番抚哄下,尤尔总算静下心仔细回想,就摇头说:「他没来得及。」
闻言,他们才真正地放下心头大石。幸好尤尔常在生死关头爆发灵力强制渡化,才能及时打断初拥仪式,否则董司常有得苦恼要如何交代侦察员变血族的事了。
「没喝到人血的话,血毒剂就够啦。」董司常恢复轻扬的语调,拍了拍心有余悸的尤尔,问其他两人:「你们有记得带吧?」
克里斯点头,「在阿宅那,已经交代好了。」
「那我先带育回车上。」为免夜长梦多,黑晊世直接抱起尤尔往外走去。
被留在後头的克里斯和董司常,便你看我,我看你,忽然感到一阵无言,最後各自尴尬地低着头,默默尾随。
没多久,地府的後援陆续抵达,一群人忙进忙出地善後。
董司常在门口对负责人交代完毕後,见克里斯还在旁边等着,就颇不自在地小声说:「那……我先回去了。」
「等一下!」克里斯一把拉住准备隐身的人。
「嗯?」董司常抬起脸,对上阴暗中仍炙亮迷人的蓝眸。
「你……你好歹先清理乾净再回去。」克里斯挠着脸粗声说完,也不等董司常回应,就直接拉着他往车子走去,一副不得有议的架势。
手腕上传来令人怀念的温度,董司常凝望前方耳根微红的高大男人,强自压下快蹦出胸腔的心跳,却不知自己总是平直的嘴角早已微微弯起。
这一晚,似乎有什麽在悄悄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