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照你说的做,快来帮我,我答应你。」
尤尔说完,大家便神色一凛。
何幸语与人订下契约,化为藏於网路的怨灵,收集大量魂魄,以获取复仇的力量,但对方帮她的目的是什麽?倘若与之前的窃魂案有关,又为何要一改低调作风,变得如此张狂?
更令人担忧的是,育一再感应到的那份熟悉,会与他有什麽关连?
一连串的谜题在心中不住打转,以致於一时间无人发言。
尤尔望见黑晊世脸上的凝重,便无措看了看其他人,就见克里斯叼着菸注视董司常,目光像发现什麽般略有深意,而董司常则凝神盯着伺服器,稚嫩却平瘫的脸在此刻显得异常森冷,简直就是鬼娃再现江湖,让他忍不住往黑晊世靠去一步。
终於,董司常打破沉默:「里面的亡灵,问她究竟想要什麽。」
「你知道幕後主使?」
董司常没有多想地回答:「我不确定。」
「是蛊惑江董买魔像的人?」
「可能吧。」董司常答完,才意识过来地转头望去,果真对上一双海蓝色的眼眸。他愣了愣,便不发一语地撇回头,没看到克里斯彻底沉下的脸色。
黑晊世和尤尔不由得相视苦笑。这两人是要冷战到何时?
「先将她召唤出来,看看能否超渡。」黑晊世摇摇头,暂且不管这对闹别扭的人了。他口中念着招魂咒词,捏诀对萤幕画了几招,一道金光闪过,却是什麽都没有发生。
法术失效了?
别说大家纳闷,就是黑晊世也茫了。自他修行以来,从未有过如此状况,而这个才当鬼三个月的少女竟能拒绝他的招魂术?
他不解地再施展一次,居然仍是未果。
「换我来。」董司常取出法杖凝神运气,通体乌黑的杖身随催动的灵力闪过灿金光纹,金线自被握着的柄尾旋至毫无装饰的圆头杖端,画出一尾遨翔的金雀,加上他神情肃穆庄严,一身广袖长袍衣袂飘飘,确有一番仙姿,看得尤尔不禁对他大为改观。
初次体悟眼前这小矮个的确是个神仙,尤尔暗叹之余,又以万般崇敬的目光再次洗礼一遍那漂亮的法杖……咦?毫无装饰的杖端?
他眨了眨眼,看清楚法杖顶端确实是光秃秃的,没有任何装饰,顿时哑然,那个代表董事长形象的小兔头呢?怎麽不见了?
克里斯此刻的脸也像吞了墨汁般黑得吓人。记得那兔子头也是某次经过一家饰品摊时,他见董司常盯着不放,就顺手买下来送的。怎麽?现在是打算跟他一刀两断?
各家招魂有各法,就在大家以为董司常会像之前一样耍出花俏特技与动画台词时,他竟一反常态地舞杖虚画几招,就正经八百又极度简洁地大喊:「亡灵现身!」
金光过後,一屋瘴秽闷臭被打散了些,但没多久又聚在一起,还似嘲笑般地喷了他们一脸怨气,可眼前别说是何幸语的亡灵,就是随便什麽孤魂野鬼都没来半个。
於是,一阵冷风吹过,吹落某大叔燃过的菸灰,却吹不散大家头顶上冒出的无言黑点点。难得下任阎罗王接班人亲自招魂,这亡灵居然还能不买帐,有没有这麽大牌?
董司常愣地睁大无神双眼,回想每个环节,「不可能啊,小黑招不出来,我也招不出来,难道……不对,为何就小育能感应到她?」
尤尔想了想,「只是要叫她出来而已吗?」
董司常点头。
「那我试试看。」尤尔没看到黑晊世欲言又止的疑虑,再次将手贴上萤幕,专心默念:「何幸语,请问你在吗?我们想跟你谈一谈。」
不一会,萤幕就发生了变化,一阵银白杂讯过後,出现一张女孩的脸,正是何幸语,只是原先黑白分明的眼眸此刻布满黑雾,中心透着无眼之珠的契印,如同其他受到控制的师生。
「你不该来的。」
细柔的少女嗓音自内建音响传出,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尤尔,像只看得见他一个人,其余三人皆不在她的视野范围内。这异常的现象,让黑晊世眉间的皱折更深了。
亡灵无法对任何法术有反应,极可能是因为她被下了特殊防护咒,或已归属某人所有,才得以不受其他人召唤,但为何独独对育有反应?好似这一切都是针对育安排的陷阱。
「你为何要做这网站害人?」黑晊世沉声问道。
然而,何幸语却静静望着尤尔,看来她只愿意回应尤尔一人,尤尔便只好代为重复一次,这回,何幸语总算回答了。
「人人都奢望幸运的降临实现愿望,但有太多人许愿只为满足自己贪婪的慾望,这些人是不配受到庇佑的。我所做的一切并非害人,也只有心怀私利的丑陋恶人,才会启动诅咒受到惩制。」何幸语恬静的面容带着温婉的语调,谁能想像她会是剥夺几十条人命的凶手?
尤尔有些难过地说:「但你说的这些人以後都会有自己的报应。」
在了解何幸语生前的遭遇後,他就更不希望她一错再错,为不值得的人增添恶果。明明有更好的选择,董事长也说过她只要撑过三十关卡就能从此幸福,上天并非只给她一条绝路,虽然现在踏错了路,但及时回头的话,或许还有其他希望。
谁知,何幸语的语气突然变得十分激烈,「报应?什麽是报应?酒驾撞死人只要花钱就能摆脱罪责,有人谋害一家老小却因有权有势就能逍遥法外,多少强暴犯被判无罪释放,更有为攀上枝头不择手段破坏他人家庭的第三者享尽荣华富贵,这些就是报应吗?」
「唔。」尤尔被问得招架不住,只能望向其他人。
董司常无奈地耸了下肩膀,「这话我听了三千年,总是问不完。」
意思就是懒得回吗?
尤尔无语。
黑晊世苦笑安慰:「纵是修道者也有看不透的因果,何况凡人?尽力劝导便是了。」
董司常瞥了他一眼,理所当然地搬出资深牌,「那是小黑你才被问了不到六百年,等你再被多问个几百年就知道了。」
倚老卖老不是好习惯,董事长!他们很努力没把这句话喷出口。
沉默许久的克里斯吐出最後一口烟,将菸蒂扔在地上踩了踩,冷哼道:「自以为正义的屁孩,不爽这社会现状就他妈的骨气点,力争上游用正当的方式去改变,啥也不做,只会在那边靠夭自杀勾结魔物,把自己搞成这副德性,啊不就好棒棒?」
不要这麽犀利啦!
尤尔真心想哭。幸好何幸语只听得见他,不然肯定要甩头走鬼了。
最後,还是黑晊世比较心软,缓声劝道:「因果循环自有定数,不是没有报应,只是时机未到,何必急於眼前的报复而走上不归路?」
果然还是晊世最可靠!尤尔连忙将原话转达过去。
可惜,怨灵本身就因执念过重而化,就像块冥顽不灵的石头难以沟通,若不暴力破坏,就得滴水穿石慢慢软化,何况何幸语生前患有忧郁症,思维本就较钻牛角尖,现在又入了魔道,性情更加暴戾,容易失控,因而此刻的任何劝解都是无用。
「时机未到,那在到之前,又有多少人被他们伤害?难道要在一次次的伤害受辱中,等待此生不可能到来的报应吗?不!那都太晚了!」
蓬发的魔气自何幸语的眼眶向外蔓延,在白净的脸庞上泛起丝丝乌痕,语气也越发疯狂了,「我要他们马上受到制裁,既然上天不肯消灭邪恶,要让这些恶人存在这世上,那就由我替天行道,铲除这世上所有的恶!」
拔高的尖锐话语划痛耳膜,让尤尔忍不住摀住耳朵倒退,不知该再如何安抚对方。少女的脸庞因扯出狂妄的弧度而扭曲,弥漫四周的魔气倏然暴涨,发出轰隆怒吼,紧接着外头就响起此起彼落的尖叫。
「呵,时间到了。」何幸语满足轻笑。
又是这一句话!
在听过那麽多回後,他们都明白这代表什麽。
克里斯连忙跑到走廊,气急败坏地大吼:「快出来!他们在互相攻击!」
「虽生前可悯,有此迷障也非不能理解,但绝非是一错再错的理由。」黑晊世摇头轻叹,向董司常提议:「当务之急,先去救人,若让她再添杀业,就真的无可救药了。」
「只能先这样。」董司常想了下,「小育留下来继续劝她,一有机会就渡化。」
「好。」尤尔见黑晊世神情担忧,便说:「我在这没问题,你们快去救人。」
正犹豫间,又听克里斯催促的吼声,黑晊世只好留下汤圆,「你自己一个人要当心,有什麽事就让太阴叫我。」
「嗯!」
目送他们离去後,尤尔用力地吐了口气。
加油!他一定要想办法救这可怜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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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要制裁恶人,对何幸语来说,首要目标自然是对她受霸凌之事冷眼相待的全校师生,而最好的方法,就是让他们也嚐到被暴力伤害却孤立无援的恐惧。
从呆滞苏醒过来的女孩,猛然被隔壁同学打下椅子,吃痛地放声尖叫,身子却毫不犹豫地扑向附近的男同学,以指甲大力撕扯对方的脸颊,又在被重踹一脚腹部後,撞倒一排桌椅,压伤扑打成一团的人。
从小备受宠爱的她未曾受过粗暴的对待,当场就痛得泪水直流,随即又骇地倒吸口气。只见全班同学和导师皆如疯魔般,或手持器具,或拳打脚踢,或像野兽直扑狂咬,毫不犹豫地互相攻击,但每个人的脸上都同她一样惊惧错愕,却是谁也停不下手,包括她自己。
在愣不到半秒後,她就又受不住控制地张嘴咬住倒在一旁的女同学,一时间,浓重的血味冲入口鼻,吓得她再次痛哭,却怎样也放不开紧咬的牙齿,即使背部正被人用扫把捶打,也无法阻止她抓起断掉的椅把往对方刺去的动作。
一片空白的脑海里,她只剩下一个念头,逃不掉了,逃不掉了,那就乾脆——全部杀掉!
撕心裂肺的惨叫响彻云霄,血迹洒遍整个廊道与墙壁,当黑晊世等三人赶来时,就见到这宛如人间地狱的惨状,饶是他们见过各种血腥场面,也感到一阵头皮发麻。
克里斯不由分说,立刻拉开正在扭打的两个男人,发觉他们嘴里虽喊着救命,却止不住攻击行径後,便乾脆一人一个手刀打晕他们,回头问:「老黑,有没办法解开?」
「天地自……」黑晊世念到一半,就有人持棍袭来,便忙用一手扣住其中一人,再抬脚绊倒另一人後踩在对方身上,继续施咒,然而咒语念完了,诀印也下了,却不见效果,最後只得学克里斯将两人击晕,「没用,解铃还需系铃人,这魔障只有何幸语能解。」
「马的!这样一个个打晕根本来不及!」克里斯这才击晕正在互咬的一对师生,又得马上跳去解决另一群学生,当真忙得焦头烂额。
反观董司常,法杖一挥就电晕几个人,方便又迅速,但这般连续施法也极耗精力,何况这群人疯如狂犬,行动快又狠,他虽有一身法力却是文官一枚,手脚不如武人俐落,没多久就踩到自己的衣袍跌个狗吃屎,还被几名撞出窗外的人抓个正着。
克里斯见状,心中一急,也不管自己手臂上还卡着一个人,就立刻冲过来,踢翻围着董司常的人,拉扯嗓子大吼:「你是智障吗?打架还穿这破袍子!快想想有没什麽大招一口气弄晕全部人?」
一口气弄晕全部人?
董司常灵机一动,赶紧联系罢课司机,「快朝校园发射迷魂弹!」
「迷魂弹?要三十分钟热机耶。」
克里斯破口大骂:「混蛋!不是叫你准备好随时支援吗?」
「又没说准备什麽,老子怎麽知道?好啦,你们撑着点,三十分钟没问题der。」
「der你妈!」克里斯听得怒火中烧,一脚踹飞挥着球棒的中年男子後,一把拉起董司常,将他抱坐在自己的臂上,也没解释这麽做的用意,迳自专心作自己的事。
董司常被这麽一弄,整个人都蒙了。他先是下意识环住克里斯的肩膀,愣望那张因情势紧张而流满汗水的刚毅侧脸,半晌後,他发现克里斯左闪右躲之余,还全力清空围上来的人,又不时发射伏灵枪,才意会过来地压下慌乱的心跳,扬杖往较远处的人群丢电击术。
两人一来一往地合作下来,效率果真快上许多。
倒是黑晊世孤军奋战,有各种说不出的惆怅。他环视这团混乱,既挂念尤尔那边的状况,又担心这数千名性命垂危的师生,真是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他不停绞尽脑汁地思考着,倘若这些人是被魔气控制所致,那是否能以静心咒与之抗衡?
静心咒乃佛门清静内心的经咒,所谓境由心生,众生烦恼皆由心起,故而苦而怒而乱,唯有以静制动,以不动制万动,方不被情绪所恼,则心清,则体凉。而魔正是由心滋长,亦由心为乱,若欲超脱,必先克服己心。因此,以佛静心平魔,是眼下的唯一办法。
事不宜迟,他抓起最近的一个人,闪身来到克里斯与董司常身边,藉着他们的庇护,快速念起静心咒。喃喃诵经声中,那人的神情果真略有舒缓,动作也迟缓了起来,他心想这三十分钟应当撑得下去,便说:「我要去广播室。」
「一起过去。」克里斯看了看这满地发疯的人群,也不指望有人能告知方位,便扬声对罢课司机说:「叫阿拔查一下广播室位置。」
不到一分钟,通讯表就传回消息,值得庆幸的是,广播室就在行政大楼的一楼,离他们没有很远。黑晊世便掏出一叠人形小纸抛出去,纸片化成一群人围在身边,替他们挡下沿路的攻击,总算成功地抵达。
这学校的广播室并不大,是建在保健室里的一个小房间,因此广播室外还有一处宽敞又密闭的空间,可以让他们稍微喘口气。
「帮我护法,为确保最大功效,不得中断静心咒。」
黑晊世匆匆交代完,就把自己关进广播室,启动全校通知系统,全神贯注地诵起经文。克里斯和董司常便在保健室解决企图闯进来的人。
以言灵之力使出的静心咒,透过广播悠然传遍整个校园,总算使暴动渐歇,危机也算暂时舒缓,而紧绷的情绪一松懈下来,原先尴尬的氛围就重新回到两人身上。
董司常收起法杖,退开克里斯的保护圈,就找了张椅子坐下,默默地闭目养神,也不浪费沐浴佛经的机会运气调息。
这刻意保持距离的举动,让克里斯本就皱着的眉头又更紧了。他握着拳头,几番欲言又止,想不到该如何打破僵局,便忍不住生起闷气。
明明自己才是要拒绝人的那个,为何反而比被拒绝的那个还烦恼?
他郁闷地走来走去,在不知第几次暗骂这该死的状况时,始终淡定的人终於出声了。
「其实,对我而言,有许多事是可以放下的,所以你也不必放在心上。」董司常仍闭着眼,稚嫩依旧的童音却是前所未有的清冷,「一直以来,都是我逾矩了。」
「……」
克里斯讶然回望那张平静无波的容颜,顿觉被浇了头冷水。
原来自己在对方的心中早就被放下了,所以他也不必放在心上?
原来他们过往的一切全都是逾矩了,其实是不应该存在的?
所以他自己才是被拒绝的那个?
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