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一一年三月二十九日
今天谚文上整天课,我自己回诊,有点松了一口气,这样他就不会知道我的脑子好像坏掉了,忘了好多事。
发现我失去过往的部分记忆,医生就要我试着努力回想,并把每天想起来的事记录下来,即使是讨厌的事也要写得清清楚楚。
今天我想起蔡洁妤。
以前她最喜欢到处宣扬我是私生女,让我在学校抬不起头,就算泽孝报告到老师那里去,老师也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蔡洁妤是班长、功课好长得漂亮,老师因此对她特别宽容,同学也把她当作公主,天天奉承着她。
只有高伟杰不吃她这一套。
高伟杰国一下转学过来,老师让蔡洁妤带他参观校园,最後她却哭着回教室。事後透过同学转述,听说高伟杰听到蔡洁妤嘲笑我是私生女,狠狠骂了她一顿,还告诉蔡洁妤他也是私生子,要她去跟大家说,此後蔡洁妤就没再欺负过我了。
过了几年我才得知高伟杰的父亲大有来头,师长不敢轻易得罪,难怪即便高伟杰惹哭蔡洁妤,老师也没骂他,学校也应他的要求,让他隔天就转班。升上高中我才敢向高伟杰问起这件事,他却早就没了印象,连蔡洁妤的长相都不记得。
高伟杰并不是私生子,当时应该只是不齿蔡洁妤那番举动才那样说,我却还是很高兴,他不仅替我出了口气,也让我深感自己不必再活得这麽畏畏缩缩。
虽然蔡洁妤是个讨厌的人,但想起这段回忆,我却一点也不觉得讨厌。
二〇一一年四月十日
今天想起国二参加校园绘画比赛的事。
比赛主题是「雪」。我画了一个站在雪中的人,怎麽画都不满意。泽孝建议我只画风景,我坚持一定要有人,最後高伟杰不耐烦,趁我不注意的时候偷画了第二个人上去。
看到画里贴在一起的两个人,我差点就哭了,却是因为感动。
想起这件事的同时,我才明白当时为何会有那种心情。
爸爸跟我约定过,有一天会带我去山上赏雪。我把苦苦等待爸爸履行约定的自己,投射至画里那人身上,好似自己被爸爸遗弃在雪中,寂寞得难受。
高伟杰为那张画添上第二个人後,我心中的寂寞瞬间一扫而空,彷佛我本来就是想要那样画。
我为那张画取名为〈看见雪的日子〉,并有幸得到了佳作,被贴在学校的展示墙上。然而没过几天,那张画被人悄悄撕走。
我很难过,感觉自己的一部分好像也被带走了。
那张画到底被人带去了哪里呢?
二〇一一年四月十五日。
妈妈在客厅打了我,高伟杰推倒了我妈。
这句话真莫名其妙,但我想起来的记忆确实是这样。
这是发生在什麽时候的事?又是怎麽发生的?高伟杰为什麽会在我家?
二〇一一年四月二十九日
国中的时候,我到泽孝的班上玩扑克牌,输了的人要进行真心话大冒险。
当高伟杰输了,他选择真心话,而他抽到的问题是:如果这世上只剩下自己跟左边的人,会不会喜欢上对方?
高伟杰看一眼坐在他左边的我,马上回答不可能。
明明还有记起别的事,写到这里时,脑袋却突然一片空白,想不起来,只好先停笔了。
最後一篇日记,是筱婷对我倾吐心声的那天过後所写下。
二〇一一年五月二十二日
这个月几乎没再想起什麽事,但我还是想写。
昨天对谚文提起一些事,明明决定告诉他一切,中途却又反悔了。
我是胆小鬼,希望谚文接受我的全部,却又没办法完全坦白,我还是不敢让他知道我一直避而不谈泽孝,不是因为愧疚,而是因为把他忘了,而且是近乎失忆的遗忘。
以前谚文问起他时,我就发现自己忘了好多,若不是看见Kite的那张照片,根本不会想起来。
我怎麽会变成这样?又为什麽看到那张照片,就会断断续续想起那些过往?
我庆幸谚文明知道我总是窝在房里看着那张照片,却什麽也没问,否则我真不知道怎麽回答他。如果让他知道,我看着那张照片,似乎能想起更多被我遗忘的事,也能让我感觉快乐满足,就像国二完成那幅画时一样,他一定又会带我去看医生了。
我不能再让他担心,也舍不得再让他为我烦恼。要是他开始对一直给他添麻烦的我感到厌倦,甚至不再爱我,那该怎麽办?
无论如何,我都不想让他看到这样的我。
*
读完日记,我第一个念头就是约伟杰见面。
伟杰彷佛早料到有这一天,见我神情有异,他态度乾脆地要我直说无妨。
筱婷曾要我不对伟杰提起她生病的事,如今我都告诉了他,包括那本日记的所有内容。
听完後,伟杰直截了当地道出结论:「所以你怀疑伍筱婷会变成现在这样,主因其实在我的身上。」
「抱歉。」我无法否认。
「干麽道歉?你向来不会乱冤枉人,你的怀疑也都合情合理,但你应该也清楚,真正能给你答案的人只有伍筱婷。」
我一时听不出伟杰是不是承认了我的猜测无误,便问:「陈泽孝真的怀疑过你们?」
「他真正怀疑的只有一个人。」
伟杰这句回答,让我顿觉眼前一片黑。
「所以你早就看穿筱婷真正的心意?」
「我不确定伍筱婷真正的心意是什麽,毕竟她从未亲口表明过。但如果你跟陈泽孝一样,认为伍筱婷还没发现她对我『不只是朋友』,那我确实不能说自己毫不知情。他也来问过我这个问题。」
「那你怎麽回答?」
「我回答他,即使真是如此,我和伍筱婷的关系也不会改变,原因我很早以前就告诉你了。」
我脑中立刻回想起伟杰斩钉截铁的话声。
『我没有喜欢伍筱婷,我对她不可能有那种感情。』
我只能先相信他。
「你在陈泽孝过世後就疏远筱婷,是因为介意陈泽孝那番话?」
「对,即使我问心无愧,也做不到完全不介怀,只能与她保持距离,假如伍筱婷真的对我抱有别种想法,这麽做更是必须的。」伟杰顿了下又说,「我不想让这段过去影响到你和筱婷的交往,才决定绝口不提,也不後悔这麽做。就算你认为我欺骗了你,我也能理解,但我希望你至少肯相信,关於伍筱婷的事,我未曾对你说过半句谎言。」
「包括你说你对筱婷永远不会有那种感情?」我心中百感交集。
「对。」
「永远那种事,你怎麽能保证?」
「你也只能相信了不是吗?」伟杰一语中的,「我们三人的过去,你知道再多都没有意义。我不认为伍筱婷对你的感情是虚假的,但倘若你确实因我而不安,就告诉我你希望我怎麽做。再次声明,你的怀疑很合理,你有资格要求我。」
我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时间彷佛静止了下来。
「我希望你暂时别跟筱婷联络,就算她找你,你也别理她。」
我第一次感觉自己的声音如此陌生。
「好。」伟杰应下。
後来我们就没有再见面了。
伟杰消声匿迹的第一个月,筱婷见我一句关心也无,问我是不是跟伟杰吵架了。
就算我否认,她仍然起了疑心,只要伟杰一天没出现,她就一天无法真正相信我说的话。
我和筱婷的关系也开始出现变化。
我希望她撤下贴在房间墙上的雪景照,她拒绝了。她不解我为何突然看那张照片不顺眼,又给不出解释,便与我起了争执。
伟杰消失一整个暑假後,我们爆发交往以来最严重的口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