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微雨的清晨醒来。
床底下狭小的空间限制不住我瘦小的身体,我轻易地翻身爬出冷硬地板。
阳光占据了房间所有的部份,我沐浴在晨光中站起,温暖轻抚全身,梳妆台的镜子倒映出一名裸女。
我一丝不挂的凝视镜中的自己,为找寻不到脸上的泪痕感到惊讶万分。
两手不敢置信的按住双颊,没有,真的没有。
躲在床下的夜晚,不但没有恶梦来袭,更没有流下眼泪,这是前所未有的事!
难道真是昨晚遇见的男生带来的影响吗?
镜子里的女孩笑了,我转过身,微微抬起左手臂挡在眉间,窗帘因忘记锁上的窗户而随风起舞,敞开的窗口不只洒进阳光,还带来细如棉絮的雨丝。
雨水流离在金色之间,姿意飘扬,时而回旋,时而翱翔,光晕融合水气拥抱着我,我闭上眼,感到一股既温暖又凉爽的风,或许,人们口中的天堂,就是眼前的这幅光景吧?
我睁开眼,走至梳妆台前拎起红色的内裤穿上,再拿着蕾丝滚边的赤红内衣晃到窗边。
窗外是条大河,河的另一边是广大公园绿地,但要完全将河景放进视线内并不容易,一棵老榕树的枝枒放肆的伸展,几乎遮住了窗外一半的视线。
我反手至背後,熟练地将胸罩扣上,耳边除了滴滴答答的雨水响声穿梭在树枝与绿叶之间外,还有不知名的鸟儿唱诵的早安曲,叽叽啾啾的鸣叫着,似乎想跟雨滴声分出胜负。
不论我如何移动视野,仍找不到鸟儿的踪迹,牠肯定栖息在榕树上方茂密的枝叶中,我放弃抬头找寻,刺眼的晨光逼得我不得不缩回上半身躲回窗内。
筋骨因躺在硬邦邦的地上整晚而略为疼痛,我用力揉捏左手肩膀,空出的左手则打开老旧衣柜,这木制衣柜是房东原本就放置在房间里的家具之一,他总是耳提面命说这玩意儿是几十年前的老家具,有其历史的意义,千万别弄坏。
我仔细观察木板上的纹路,木头上因岁月而留下的刻痕与枯旧到处都是,我用手掌轻轻抚摸纹路表面,内心感到一阵鼓躁,古老的东西让我联想到死亡。
岁月就像死亡的推手,没有任何事物扼阻时间的无情,抵挡岁月的催残,它能够一步接着一步,毫不犹豫地将生命化为老迈,最终归於虚无。
所以我喜欢古老的东西。
因为古老,所以它见识过死,因为古老,所以它最靠近灭亡。
我就像依附在宿主身上的檞寄生,截取所有关於死亡的养份而活。
这也是我选择就读H大学的主要原因。
还记得,当我填选大学时,阿姨问我为什麽不选择离家最近的L大学、或奖学金优渥的D大学呢?
反而去选了一间必须在外租屋、位於都市的老旧大学。
我那时并没有对阿姨说出实话,而是随便胡诌了一个理由蒙骗过去。
原因一点也不复杂,只因为H大学的建筑十分老旧,里头的树木、环境和设施都弥漫着一股古老岁月的气息。
就连教职员的年纪都普遍过大,甚至还发生过老教授忘记吃药,在课堂上突发性中风过世的新闻。
这理由在一般人眼中或许过於愚昧或不可思议。
但对於迷恋死亡的我来说,穿梭在老旧砖瓦搭建起来的走廊下,坐在斑驳掉漆的桌椅上,仰望近百年岁月刻画出来的大楼建筑,是我渴望许久、也是最棒的选择。
选好要搭配的衣服後顺手将它们丢在床上,我打开房门喊着玛丽的名字,准备叫醒这只懒惰虫,走到她房门口才想起她昨晚根本不在家。
玛丽是个极度认床的人,常常跟男友出去吃喝玩乐到深夜,再怎麽累、怎麽不舍也会赶回来睡觉。
只因为她躺在陌生的床上肯定会失眠。
昨晚徜徉在新男友怀抱里的玛丽,我可以预见今天在学校她一脸黑眼圈的模样了。
简单的梳洗後,我昂首,苍白的脸孔上水滴滑过鼻尖,我对着镜子练习喜、怒、哀、乐四种表情,我才能在最适当的时机扮演出最适合的表情。
这十多年来的习惯一直都没有改变。
「你好,我叫天晴。」我试着笑得更加自然、更加具有亲和力,并对着镜子练习问候,如果再遇见湿透的男生,我得把握住机会才行。
老是称呼他为湿淋淋的家伙也不是办法。
他在雨中出现,又消失在雨里,嗯,乾脆叫他做“雨男”好了。
天晴,雨男,天晴,雨男……
噗吃,真是绝配!我不自觉笑出声,一想到他能终结我的生命,就像晴朗的天气碰上雨天来袭一样。
果真是命中注定啊!
我用手指沾湿在镜面上写个“晴”字,看着字迹渐渐化去,想像着自己怀抱最後一口气等待死亡,在临终前双眼看见的世界究竟是怎样的画面呢?
会和现在有所不同吗?
那又是多麽不可思议的感觉?
是痛、是恨、还是不甘愿?
我好想知道!好想赶快体会到!
“晴”变成一抹水渍,我环抱自己的双臂,压抑住疯狂寻死的冲动,离开浴室走回房内,坐在梳妆台前,一整列的保养品和化妆品整齐排开在桌上。
绝大部份都是玛丽买来给我的,我却辜负了她的一片心意。
不仅化妆品都没打开过,保养品有在使用的也是五根手指头都数得出来。
至於一般女孩繁复的保养和化妆过程我完全省略。
我仅在脸上涂完多效合一防晒乳液,在嘴上擦着不油腻的唇蜜,出门前的功课到此告一段落。
玛丽高八度的尖叫声若有似无地在耳际响起,她总是说女人要花时间在保养和化妆上,不然没有半个会男生看上你!
只要勤作保养,就可以常保年轻大谈姐弟恋。
只要勤练化妆,就可以丑女翻身嫁入豪门界。
每次玛丽反覆嚷嚷这些令人啼笑皆非的词句时,我都回报她无奈的苦笑。
我知道女为悦己者容的道理,也知道男人都痴迷美丽的事物。
但我并不追求这些东西,我不需要美丽,也不需要另外一半,更不需要所谓的爱情。
我认为爱情对生命可有可无,人类没有爱情仍然可以活得很好,长命百岁。
对於一心追求死亡仪式的我而言,爱情无疑为多余之物。
平常人的喜怒哀乐我可以静静的观察、私下摸索进而模仿学之。
但爱情我根本摸不着头绪,从小到大看到人们碰上爱情後的反应也千奇百怪,失去爱情後的遭遇也各不相同。
我想,爱情并非生命所能掌控的神秘东西,也非死亡能够吞噬的奇妙东西,它令人难以捉摸,让人又爱又恨,可是,许许多多的人却也因为它而声称获得了幸福。
死而无憾。
我不懂何谓爱情。
真的不懂。
玛丽说她了解爱情,并且享受爱情。
她换男友的速度和次数时常令人乍舌,有些没有缘份的不到一个星期就被玛丽甩了,我连对方的名字都还来不及听过。
「我妈常说,在结婚之前一定要张大眼睛、精挑细选,多交几个也没关系,就像试用化妆品一样,总会挑到好用又划算的!」好友常自信满满的说。
而且玛丽在爱情的领域里绝不会让自己吃亏,她出门由男友接送,没车?
出局。
吃饭给男友请客,没钱?
出局。
旅游让男友刷卡,没钱?
出局
报纸上常出现女人诈骗男人财物,不但让对方倾家荡产,还心甘情愿双手奉上。
我认为玛丽有此天赋。
若上帝真的存在,祂肯定赐与了玛丽某些别的女人没有的东西。
她拥有E罩杯的好身材,光是火辣的身体曲线,就有数不清的傻子拜倒在她石榴裙下。
她擅长对男人察颜观色、软硬兼施,甚至还教过我一些驾驭男人的上乘心法。
我完全没有听进耳里。
我暗自摸仿玛丽对爱情的反应和情绪,多次揣摩後发现,爱情就像病毒一样可怕。
它令人盲目、令人不知所措、高兴变得更加狂放、伤心变得更加沮丧,让人的喜怒哀乐变得更加无常。
我想起前两天下课後的教室里,玛丽在许多同学面前大展身手的模样。
「就因为爱情这条路上充满变数,像我这种聪明的女孩也会有看走眼的时候,」玛丽花上六小时剪烫、染红的头发非常漂亮,她拿出塔罗牌在桌上推开成扇型,众人目不转睛,「如果能以占卜辅助,我在爱情路上可以说战无不克了!」
她请我面对面坐下,要为大家示范塔罗牌占卜爱情。
我得承认,是以看好戏的心态坐在玛丽前方,在我遇见雨男之前,卜卦算命签诗对我而言都是神棍连哄带骗的心理手段。
「请小晴抽出三张牌,翻开。」
我没有任何犹豫,直觉伸出手翻牌。
第一张是恋人。
众人发出惊叹声,其中还夹杂了拍手和欢呼声。
第二张是世界。
大家变得安静,能了解牌所带来的涵意者,只有默默不语的玛丽。
我配合大家的反应,装出因期待爱情占卜而有点紧张,稍微踌躇的天真女生。
手指传来塔罗牌的纸质触感,心里涌起莫名兴奋,随即翻开。
黑色和灰色交杂牌面,骷髅脸孔瞪向大夥,一把夺命的大镰刀轻松挥舞,寒冷的错觉围绕四周。
死神,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