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烂色彩幻化成羽翼,柔和舞动着风和云。
轻飘飘的轨迹构成律动音符,穿梭在绿色大地。
牠用变化歌颂朝露和晨光,用美丽画出花草的国度。
可悲的是,永恒并不存在於生命之中。
终结的黑色终究找上了舞蝶。
残破的彩翼染上末日黑白,一片接着一片散落於地。
天气晴朗,一片蔚蓝拥抱着国小中午放学後的时光。
我蹲在路边看得出神,完全忘记了回家的时间。
我看着乌黑蚁群一只只钻出土壤,就像一颗颗黑芝麻连成一线,前仆後继将四分五裂的屍首抬回洞穴。
牠们用触角交谈,像是在打招呼的热情喊着:「快来啊!快来!前面有好吃的呢,今晚的大餐有着落啦!」
不分你我,时间再次证明其残酷的一面,即使贵为天空的舞娘,也有成为蚂蚁雄兵的桌上佳肴的一天。
并非蝴蝶吸引了我,蚁群的分工合作我也兴趣缺缺,但残破不堪的蝶翼却让我移不开视线。
我一时之间还会意不过来,待我拨开了蚂蚁,把蝶翼从牠们手中硬生生地抢走时,我才了解到是怎麽一回事。
一颗黑色的种子在幼小的心里发了芽。
我爱上了永恒。
那是存在於真实世界里,唯一的永恒之物。
意即,死亡。
「我回来了。」走进玄关,习惯性打声招呼,而厨房里马上传出回应,比远在山谷喊出的回音还迅速许多。
「小晴回来啦,饿了吧,今天下课比较晚喔,是不是又在学校跟同学聊天聊过头啦?」穿着碎花围裙做菜的阿姨走出厨房,个头稍矮的她对着正在脱鞋的我嘘寒问暖。
阿姨是母亲唯一的亲妹妹,现职家庭主妇,和叔叔育有一个儿子,最令人称羡的是,阿姨非常擅长厨艺,每一道菜都让街访邻居赞不绝口。
我把双脚放进拖鞋里,眼睛盯着阿姨的温柔微笑。
我也跟着笑了。
心却怎麽也笑不出来。
「阿姨,我好饿喔,今天好吃到不行的午饭有荷包蛋吗?」我把手放在肚子上不停绕圈,向辛苦准备午饭的阿姨表示饿到不行的模样。
「我就知道,」耳边发丝已有些斑白的阿姨摸着我的头,笑容比室外的阳光灿烂千百倍,「阿姨当然有做小晴最爱吃的荷包蛋啊,蛋黄半熟的喔,来,快去洗手然後把书包放下,要不然菜都要凉啦!」
「嗯,嗯!」我用力的点头,就像在逃避阿姨过多的关怀一样,一溜烟地钻进浴室洗手。
洗完手还没擦乾,便转进楼梯立刻咚咚咚的跑上二楼,关上自己房间的房门。
望着衣柜旁的长镜子,冷漠的脸正从镜中和我对恃。
卸下虚伪笑脸的自己,才是最真实的自己。
在小学,我是功课名列前茅、待人又亲切的班长。
也是热门的模范生连任代表。
身边从来不缺一大票的同学朋友。
在寄住的叔叔、阿姨家,我是乖巧懂事、从不让人操心的听话小孩。
大人们都以我为荣,尤其是阿姨,常把我挂在嘴边向邻居夸奖。
可是我必须承认,就像身上的衣服一样,种种的优良表现和善意,都是我刻意穿上的伪装。
我知道,如果不这麽做,失去爸爸和妈妈的小孩在学校会被排挤,进而被取笑和欺侮。
在家里则得不到长辈们的疼爱和尊重。
我学会了随时随地都要“笑脸迎人”,它就像一张万用通行证,可以让我游走在人际关系之间畅行无阻。
他们赞美我善解人意,温柔亲切,品学兼优,几乎没有丝毫的缺点可以让人挑剔埋怨。
就像这个残酷世界一样,眼见不能为凭,我披在外表的这层皮,都是假的。
人与人之间理所当然的交流,我懂,但不代表我能。
每次看见人们口中好笑的桥段时,我心中也只是产生“喔,原来如此”的感觉。
可是环顾身边的朋友,他们不仅捧腹大笑、眼角飙出了泪,更有人笑过头倒在地上不停打滚。
每次听见人们口中悲伤的故事时,我心中仍然只有“嗯,原来是这麽一回事”的心得。
拭泪声却在耳边频传,偶而还能看见几个同学感同身受流出眼泪,悲从中来。
从小到大历经这些事情,我很清楚的知道自己和一般人不同。
我是货真价实的异类。
也因为我模仿一般人的情绪十分传神,阿姨和叔叔也从来没有发现异状。
我靠着门坐下,伸出手抚摸脸上五官,镜中的倒影冷漠依旧。
我试着露出阿姨方才的热情笑容。
只能看见表情僵硬、抽筋似地冷硬脸孔。
一个人的时候,我真的笑不出来。
我看着镜子,用两根食指拉开嘴角,笑得又假又丑。
再扮演出其他表情,一样难看。
喜怒哀乐对我来说,都是经由看电视或者观察别人,然後模仿表演出来的情绪。
我把自己变成一面镜子,周遭的人对我施放出善意,我就倒映出善意。
对我诉苦露出伤心面容,我也编织出同等的难过神情。
任何事发生在我身上,我早已感受不到喜悦为何物?
开心为何物?
更别提能令我生气和悲伤的情况。
没有,通通没有。
我常作梦,梦见自己徘徊在缓缓跳动的心上,一转眼便坠入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
连哭喊和害怕的权利也一并失去了。
我的心是一片死湖。
梦里的自己常孤独的坐在湖畔,四周极其安静。
没有虫鸣也没有远方的兽嚎,就连水流波动的微弱声响都找不到。
湖边的树木早已凋零,土地也十分贫瘠。
我抱着膝盖坐着,眼看日昇远望月落,湖面的光景也只有反射出昼夜之差。
我凝视没有变化的大湖站起身,决定踏出步伐,双脚落在湖面上就像踩在结冰的湖上。
只有冰冷袭来的颤抖是唯一的变化。
梦的结果是漫无目的地走着。
不断走着。
我明了,深深的明了。
自从那件事发生之後,我的心是连波纹都无法漾起的死寂之海。
「小晴,书包放好赶快下来吃饭罗!」
「好!」
房门外传来阿姨的呼喊,我打开门露出缝细,对阿姨回应一声。
然後打开书包,小心翼翼的抽出新买的空白笔记本,翻开其中的一页。
也许翻开的力气过大,扰动了室内空气,轻薄的彩色滑出夹页之中。
它来不及飘动,反而选择静静的服贴在地板磁砖上。
残破的蝴蝶羽翼。
就像死亡蛰伏在大地般,我目不转睛。
看着它,心跳砰然作响。
一种迷恋的情愫油然而生。
过了一会儿我才发现到。
镜中的倒影,划出一道弧线。
第一次不用依靠手指。
我,开心的笑了。
叮咚!
时值七月。
便利商店的门开开关关,顾客鱼贯而入,或许炎热夏天让清凉的店内成为很多人避暑的绝佳地点。
我熟练地为客人结帐、找零,礼貌和微笑就像附带的赠品一样免费递送出去。
升上大学四年级後,课程都集中在上午,我利用下午的时间应徵便利商店的正职员工。
但其实这间便利商店不管离我们学校也好、家里也罢,都必须靠搭乘公车二十分钟左右的时间才能到达。
便利商店明明满街都是,我为什麽要特地跑来这里应徵呢?
说到底,都是我的好友巫玛丽小姐害的。
玛丽是我上大学後认识的好朋友,脑袋瓜不大聪明,功课总是在班上吊车尾,唯一的优点就是人长得不错、身材特别火辣,但却特别热衷占卜和算命。
每天见面的时候非得用手机网路占卜一下今日运势不可。
如果上面说今日大凶不可出门,巫玛丽小姐她一定向学校请病假,然後再叫我们替她送便当。
占卜说穿红色会好运,那她肯定是大红大紫的衣服全往身上套,就连指甲油和眼影也难逃一劫,保证红得吓人!
路边算命师父说她必须吃素才能招来好运,她可以啃青菜萝卜、茹素一个月以上,搞得自己面黄肌瘦才甘愿。
如此嗜好算命的女人,想当然耳,她肯定不会放过身边的亲友。
某天巫玛丽心血来潮,说什麽和新交的男友去了一趟超级灵验、香火鼎盛的庙宇,替我求了一支极其神准的签。
进入庙里接近疯狂的玛丽拿着签找了师父解签,师父说我一直想找一个人,那是我深藏已久的愿望,而我要找寻的那个对象已经出现。
只要我在那个方位打工,便能和对方相遇。
我并不打算陪玛丽发疯。
无奈陷入疯狂状态的女人是惹不得的,不论我怎麽拒绝都被玛丽视而不见,我被她死拖活拖,坐上公车沿路被拉来了这间便利商店,她还帮我递了履历表给店长。
过程十分顺利,我在这便利商店已经做了三个月,玛丽说我只要看见对方眼睛的瞬间,就能感应到对方是不是我在等待的人了。
而三个月我看了数百双眼睛,别说心电感应,连算得上英俊的男生用我的十根手指头都数得完。
尽管如此,我仍然坚持地做着这份工作。
因为解签师父说对了一件事,我的确在寻找一个人。
从我小学迷恋上死亡之後,我就下定决心要找到他。
一个男人。
能亲手把我杀死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