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月的雨,七月的你--之四 伪

活在白色世界的三年里也并非无所事事,躲藏在内心深处的怪物很喜欢看书,而且什麽书都看。

牠说无论任何生物都拥有慾望,而书上则沾满了书写者的慾望,牠在啃食文字的同时,也能吸入少许的慾望芳香。

而我,随着怪物吸收的知识愈多,我对世界的触角延伸的愈广、愈深。

可是,对於未知的不安反而与日俱增,我开始了解到,在大千世界里,有时候,很多事情的变化就只是这样。

“就只是这样”填补不了心中的空洞,它就像凋零的旧墙,砖瓦依循裂痕变得更加残破,每一天、一天崩坏一些,我站在原地,无能为力。

只能等待生命被淘空的那一天来临。

我必须做些什麽才行。

为了满足恶兽旺盛的求知慾,院内的图书间里的藏书原本就不多,被我看完之後,我向负责诊断病情的医生提出了我的期望。

希望病院向外募集更多的书。

我知道,只要精神病院打着可怜的口号向外募集,捐书的人肯定络驿不绝。

医生采纳了我的意见,当然,是我修剪後冠冕堂皇的意见,并向相关的单位发出指示。

医生是个好人。

她是一名新上任的医生,在国外的精神科医学院毕业後便到此实习。

大家都叫她枫医师。

圆滚的眼镜和黑亮马尾,加上白袍和高跟鞋的枫医师是许多病人的爱慕对象。

也是性幻想对象。

甚至也曾发生过病人在枫医师面前偷偷自慰,将精液射在她白袍上的突发事件。

「这种低贱的爱恋真是难吃,」吸收病人变态情感的恶兽眼角下垂,积极地形容其味道的差劲,我竖耳倾听,没有丝毫的意见与感想,「各种的慾望流向女医师那里,你知道吗?完全没有一样值得让我回味的。」

我坐在诊断室里,看着墙上的秒针规律更动,等待枫医师的到来。

今天是例行的体检日,看着医师桌上的两个立牌,一个是枫医师,另一个是主治医师的全名,我想起记忆里很少有他的影子。

「主治医师并不常来这里,一礼拜仅出现一晚,不然就是重要的日子才会出现,他几乎将大部份的事情交给了枫医师,说穿了,这里只是他经营的分店罢了。」怪物听到我心里的疑惑,直接为我解答。

我对自己露出了微笑。

「你也发现了吗?」内心的怪物盘旋到我头上,「每次主治医师出现的时候,枫医师的变化。」

以往进入诊断室时,立牌只有枫医师的名字,现在两个都出现在桌上,显示枫医师的想要表现的某种慾望正悄然凝聚。

我用食指搓搓鼻子,说出看法。

「雨男,鼻子蛮灵的嘛,这女人开始使用香水了呢,而且鞋子的进化也逃不过我们的眼睛。」

原本单调无味的平底黑鞋,换上了亮红色高跟鞋,也象徵枫医师心境上的大胆突破。

不一会,走廊传来清脆鞋跟响声,乾净的脚步和轻松步伐,在在显示枫医师的好心情。

「哈罗,久等了。」门被白嫩的手推开,枫医师照着我们描述的模样走了进来。

她拿着体检报告走过我身边,扑鼻的香水味完全掩盖不了她成熟的荷尔蒙味道,办公桌隔开我们两人的距离,她轻轻坐下,「根据报告显示,你的身体很健康喔,饮食也非常正常,太好了,在这里你也是最配合、最听话的呢,如果心理诊断也都持续很健全的话,我会给你最高的评价,对你出院很有帮助喔。」

「能否出院,仍是由主治医师决定吧。」

我悄悄地开了口,看见惊讶的神情在对方脸上漾开。

「天……天啊,等……等,这是你等一次开口跟我说话呢!」枫医师激动地摀着嘴,颤抖动容的模样反而让我觉得有点矫情,「不、不好意思,我、我太开心了,你踏出了成功的一步,要继续保持,太好了,对了,你刚才说什麽?不好意思,可以再说一遍吗?」

同样的问题,我没有再说出口。

枫医师心情愉悦地询问我许多问题,大部份都是例行公事,为了判断我们的精神是否正常。

不,应该说是否有资格回到多数人划出的那条线内。

我的回答令枫医师很满意,她眉开眼笑,相较於其他病人的病情,我很有机会成为这几年来第一个恢复正常出院的病人。

这对枫医师来说无疑是一项鼓励,与成就。

我好奇的是,对於一个没有生病的人,如何判断他有病?再花更多的时间证明没病呢?

界定模糊,且规则絮乱。

我再度笑出声,枫医师也跟着笑,心没有交错的两个人,却在同一个空间里爽朗笑着。

我取笑人类的无知和自以为是。

枫医师却为了我的虚伪成功而开心大笑。

那存在纷乱、极度复杂的成人世界里仅剩的天真,我从枫医师身上看见了。

宛如漫天尘埃的砂漠里的一块绿洲。

这里是精神病院,她却渴望让复杂变得简单。

渴望分歧、变异、碎裂的心回归原来。

这种缘木求鱼的天真,唤起我血液深处的冲动,我咽下口水,全身发烫。

想亲手斩杀些什麽……捏碎些什麽……

「雨男你可别想乱来,我想离开这里,外面世界的慾望好吃多了,一直窝在这里会让我饿死,所以别轻举妄动喔。」暗黑怪物一反常态地安抚我的杀人冲动,牠在我耳边低语,劝我压抑满腔的鼓动。

我双手握拳,身体轻微颤抖,枫医师并没有发现我的异状,她心喜若狂地拿起笔,打算在报告书上书写成果。

某人也会因此而赞美她吧。

「不需要见血,雨男,要捏碎这个女人的天真很简单。」

恶兽给了我一些建议,非常实用的建议。

我的血液渐渐获得平静,冲动没入平淡,我知道,我该怎麽做。

「医生。」

我开口,枫医师缓缓抬起头,对我露出真诚的笑容。

就像一朵朵灿烂的白色牵牛花在我面前盛开,我感到无比的雀跃。

「嗯,怎麽啦?」

我伸出手。

「主治医师结婚了,你知道吗?」

枫医师静默,瞳孔放大,她换上严肃神情,就像在纠正一件错误般严厉,「你在说什麽?这种事可别乱造谣,乱七八糟的说话对你出院并没有帮助喔。」

声音尾端的颤抖泄露了害怕,害怕真相的降临。

「他的无名指上虽然没有戒指,应该是进医院前就拿下来放在口袋,如果你有仔细看,还能看见无名指上长戴戒指的痕迹。」

「怎麽可能,学长根本没有戴戒指的习惯,从来没有,你太让我失望了,你这样中伤学长到底有什麽目的?」

我看见医生脸上出现怀疑眼眸,她否定我的话,也否定心里的话,却没办法阻止灵魂钻向真相。

「还有,我记得上次有个病患调皮地扯开主治医师的领带,事後他在洗手间里却打不回去,最後索性将领带收了起来,那麽,平常又是谁帮他把领带打得如此工整呢?」

「领带?领……领带……」就像泄了气的皮球,医生不再和我争论,她虽然看着我,视线却望向更遥远的地方。

枫医师动摇了,她逐一回想片段,回想符合证据的每一刻。

「对於他的婚姻,我想,医生早就有所耳闻了,只是主治医师坚决的否认,与施加在你身上的疼爱,再加上你原本对他的爱慕,这一切又一切的城墙将你阻隔在现实之外,你开始相信他未婚这件事,然後,打造自己是他唯一的舞台。」

枫医师两手摀住耳朵不住地摇头,是不敢相信事实早就埋藏在心里,还是不敢相信这麽做的自己?

「学长他,他不会骗我的,他不会……」

「舞台上的真,是假,一幕幕过後,舞台终要谢幕,」我捏住绽放的牵牛花,用力到渗出汁液来,冷冽的花液流过我的指缝,让我感到一股冰寒,「差别只在於你走下台阶还是幕帘被人拉上罢了……」

冰寒化为枫医师内心的寒风,它旋转扩大,狂暴伴随着霜冷正一点一滴地摧毁她摇摇欲坠的城墙。

甜美的记忆被风雪覆盖,然後碎裂一地。

她环抱自己,脸色苍白,泪水丑陋地盖满她整张脸。

「不……不会的,学长他……学长他不会的……」

枫医师喃喃自语,每一个字都把自己推向崩溃边缘。

「既然你是主治医师就读医学院的学妹,又怎会不知道他的家境呢?」我在精神病院的公用电脑网路上查询过一些相关资料,包括主治医师的经历和他曾经发表过的文章,就提过一些关於家境清寒,努力苦读医学的报导,「对於他後来的奢华行为、名车、还有设立分院,你难道都不曾怀疑过吗?」

「学长他……学长……」

枫医师面临混乱,真相打碎了她建构的虚假城墙,她重重地摔在地上,无路可走,任由泪水唾液窜出眼鼻,啜泣不已。

心情藉由对方的泪水扶摇直上,我不自觉地笑着,那痛彻心扉的眼泪让我想像成大雨,不停不停地下啊下的,想洗涮整个世界。

而枫医师想洗涮的,是那不堪的回忆,还是崩溃的今日?

「这就是人类的爱啊,」怪物伸出舌头舔了一口枫医师的脸庞,不知泪水味道合不合牠的胃口?「自私又脆弱、就像如履薄冰般的危险,这种自我欺瞒的爱情慾望令我食指大动,雨男,不等你,我要开动罗!」

心底的恶兽对着枫医师身上不断溢出的黑雾狼吞虎咽,大快朵颐的模样看在我眼里也有点饿了。

看着诊断室墙上的时钟,十一点五十五分,刚好接近午餐时间了。

我站起身,看着枫医师整个人缩在椅子上哭泣,内心的空洞获得填补,虽然只有些许碎片,但仍令我感到满足。

「医生,没事的话,我先出去吃饭了。」

我走向门口,转动冷硬门把,忽然想起了某件事。

在枫医师还没进来诊断室前,我偷偷翻开了她放在桌角的名牌手提包。

「啊,对了医生,」放在包包里长形的东西,让我顺势做出这样的假设,「你终於可以名正言顺地逼主治医师离婚了,恭喜你。」

枫医师就像蛰伏在黑夜里的猛兽,睁开灼亮的双眼撕开黑暗,我迎接她射来的视线,承受着一股恶意。

我享受它,咀嚼它,就像内心的怪物品嚐慾望一样。

手从口袋掏出属於枫医师的私有物,我抛向办公桌。

我关上门,诊断室内传出哀嚎。

我带着好心情吹出口哨,走向餐厅。

脑海仍不停浮现阳性反应画面。

还有静静躺在办公桌上的验孕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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