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峨眉》--Ⅹ:梦游者,9点

第一次听到峨眉帮──你可不是指由郭襄建立起的那个──是在一个打屁场合。可能是那种大夥儿随意乱开话题、闲聊的时刻,你正觉得无聊、昏昏欲睡甚至想开溜。毕竟你从来不适应应酬,你对事物表面总是兴趣缺缺。你格格不入,而且很欢迎自身的格格不入。彷佛唯有如此,你不被淹没。不被喧哗淹没,不被寂寞淹没,不被罐头化淹没,不被综艺化淹没。你背对。并且愿意长久的沉默的背对。

背对,背对,那几乎是你唯一的姿势。到後来你是人群中那个孤独无声者。并且你总是在那里面,沉默的,长久的沉默着喝着你的酒。你为什麽要让自己在那个位置呢?

忽然有人提到最近西门町出现一个新组织。没人敢惹。又是黑道的势力之消长。你在正面的脸里找到自己背转的暗中的姿态。你静静听着。而且全都是女孩子哦,全都是女孩子组成的,猛吧?立即有人吐槽,屁啦,最好是。但小方附和,真的,他也听说了。原来开话题的人继续说,你看,没有骗人吧,不要看人家是女孩子就不能有势力好不好?目光短浅的家伙。听你在放屁。两边开始叫嚣。小方是你的,什麽呢,朋友吧,你不认为如此,但用这个词并不会有妨害。他出来圆场,哎呀,干嘛,聊聊罢。重点是她们都援交哦,都是鱼。而且很正。每个都很正。不觉得心动吗?什麽鱼?鱼,连鱼都不知道啊?真是,有没有点见识啊。鱼呢,就是援交女孩。为什麽要叫这个称呼,吃鱼,吃鱼啊。

你认为,吃花的意象不是更好。但你知道的,这个世界多半是不讲究你所着意在乎的美学与字。吃鱼,新嫩、鲜美的鱼肉,这样的指涉就够了,已经够了。不需要更多,更不需要你的花。你几乎可以预期有人这样回答你:花可以吃的吗?是的,你会这麽回答。你曾经吃过几朵花。有锐利的花朵而表面温柔。有华丽近乎张狂的花朵但何其脆弱。有像太阳的花朵但你只看她的阴影。也有暴躁焚烧着的花朵。

所以,你是个食花的男子。你不吃鱼,吃花。

但现在他们说的是鱼。鱼跟女孩组织的帮派。那是好玩的吧。如果这麽想就错了。她们的确有本事。你知道的,现在西门町流窜的,就属X-Evil跟斩人堂势力最大。其他都是零散的小组活动。这两个大组织,行事都还算低调都走地下化风格。但X-Evil主要插手实体店面经营,包含按摩、酒楼、宾馆等等。而斩人堂则是当地的青少年自行纠结的组合,都是些敢拼命的初生之犊。怎麽辨识?什麽意思?譬如制服?或者刺青之类的?你在想什麽啊…他们怎麽可能会有集体标志烙在身上啊,等着被抓?以为你在看电影啊。这麽愚蠢的事情,只会发生在虚构的剧情,以便提供线索给观众啊,不然你以为哪…

一大群人就这个议题,大大发挥。每个都在说峨眉帮如何厉害、如何在X-Evil跟斩人堂之间周旋。也有几个女孩凑过来,没有避讳的聊开来。你不懂她们的逻辑。她们问有没有做过?於是话题很快被拉到性关系。有要承认啊,说嘛,说嘛。带种点。你看见她们的乳房跟眼神在跳动。小方啧啧有声。干嘛啊?你们想知道?对啊,知道要干嘛?看看你们有享受到什麽滋味啊…好奇啊。你知道这几个女孩的男朋友就在旁边。野花,哦,不是哦,野鱼,看看是多好吃。所以她们是饲养鱼?有股笑意要从你的嘴角爆裂。但你最好忍住。

你看到小方的眼珠有个东西闪过。阴暗、鬼祟的东西。人的眼睛实在颇为奇妙,怎麽就会真的暴露了人内在的层次?而你又是凭什麽解读呢?因为那是窗口吗?因为在即使阴郁、黯翳的玻璃以後仍有着各种讯号清楚浮现,你便能辨识、理解那些眼神所指的意义吗?那都是明晰的符号吗?一张又一张的萤幕?你可以穿透,予取予求?甚而你就抵达到他们的内部,他们的深处吗?你怎麽能?你怎麽可以?

小方说,他有过啊。大夥的兴致立刻被引燃。但你知道,你知道这个小方。他就是有钱,也是拿去砸在威士忌或白兰地。他就是有色胆也只会在酒酣的最高点梦见一群女人对他投怀送抱。他压根是个不屈不挠的酒精虫。你太明白他。无论你愿意与否,这家伙从大学时代开始就是你的同学,距离现在已经十年。你看着他一步步搞坏人生,婚姻、事业与亲情,没有一个东西被挽回。他很确实的,简直像是有计画的把自己搞坏。他的确做得很好。你介绍给他的女人曾经对你抱怨过,他根本整个人是软的,没有一个地方可以硬起来。整个人软的。好吧,你懂。那显然不是个隐喻或譬如。

前阵子啊,就是上礼拜嘛,他才吃过一条。哇。十八岁啊,十八。你们怎麽约的?哦,上聊天室。UT或者寻梦园。你懂吧,总会有点,那个,你知道,微妙的气氛。遣词用字的时候,你就知道这个女的在做啦…不过你当然得混熟。毕竟聊天室多的是鸽子。鸽子啊,鸽子就是条子啦,伟大的警察杯杯。一杯又一杯,乾啦…小方愈讲愈是开怀。他乐在其中,享受在别人目光的沐浴。

而你实在不乐衷听这些浑话。你从来就不喜欢浑浑噩噩的语言。你认为语言应该精确、有力并且凶猛。凶猛。当然。那是必须的。如此一来才能穿过迷雾,壮丽而无以测度的迷雾,直直到达。哪里?都可以啊,只要能到达。而实际上,难道你不比任何人更清楚:哪里都到达不了吗?

你听他们打屁,听累了。像是你的灵魂都麻痹。一种困倦的萧条的无有热度的疲惫袭来。你抱着唯你知解的昏困的寂静,悄悄离开。你颠颠倒倒的下楼。微薄但依旧刺眼的日光趴在外头等着吞噬你的眼球。走出玻璃门之前,稍微,轻盈的踟蹰在你脑後盘转。终归你还是走了出去。一瞬间,眼前是片巨大的阴影。事物都在黑暗的後头,遥远、冷淡,稀糊成一团。

隔了一阵子,有多久呢,你不确定。这是城市与街道都正待苏醒的时刻。对面是拉下铁门的店面、收拾好的小吃摊位和电影院。很多旗帜、看板在对面大楼。一切都是将醒未醒。你没有跟他们喝酒。但怎麽你也搞得混沌不堪。你在哪里呢?後头有几个声音浮动。你回头瞥见几名少女精神饱满的,饱满到你无比嫉妒的正走出门口。

她们的早上是完密的,没有负担。而你的身体却已经进入警戒状态。你也到了正预备要腐朽的年龄。只是预备。还不到走下坡的四十。但也近了,近了。你试着问了一下她们。脑袋不中用了。这是哪里?

她们像是被问到什麽神秘好笑的事情一样,突然集体的,异口同声的笑将起来。你可莫名其妙啊。其中一个,指着你背後。唔嗯。那只手指看来甜美、好吃。她又指了指。你转头,又回来。约莫是茫然的表情吧。她抿嘴笑了。其他的女孩更是壮大如奏鸣曲。门牌,门牌,看门牌。你看了。

哦,原来这里就是峨眉了啊…对,是这样没错。你记得你把车搁在峨眉停车场。五楼吧,东还西呢?管它的。你对女孩们点点头。掰掰了,大叔。大输?我不赌博啊,哪里会大输呢。她们陷入笑与疯狂之中了。你好幽默欸,大叔。就跟你们说,我不会输,唉,你挥挥手,算了,懒得费口舌。这会儿你的灰细胞被睡意绑架。只想赶紧躺到你那张空白似的床上。人生,对你来说,不过是睡跟醒之间的回转罢了。

那个指着门牌的女孩说,大叔,你有没有手机?这不是废话吗?她要你拿出来。难不成还要证明?你照办。女孩一把捉了过来。喂喂,公然行抢这麽刺激,不好吧?你的反应迟滞,手虚弱地在空中晃着,像断头苍蝇,没有方向。女孩在手机上头按着,飞快的按。手指简直跟跳现代舞没两样,旋转,旋转,唰唰。

她把手机呵护般的又放回你的手掌。是只好手机。但有点旧了哦。对,P910i嘛,SE的老字号。好怪的用语哦,大叔。你回礼说,谢谢赞美。走了啦…去永和喝豆浆。旁边的女孩催促。那替你指出方位的女孩说:我刚刚输入电话号码。我叫小静。打给我哦。她跟你挥手告别。旁边的女孩们又一阵譁然,鼓噪。小静当街吊凯子欸,好敢……巴啦巴啦的。她们走远。犹如剧场演员下戏。

而你只想着睡觉。睡觉,睡觉。你去找车子。平常慢得近乎永远的电梯,虽然还是有气无力,但很确实的运作着。你凭着印象,加上摁下遥控器。车子对你鸣叫。启动,转弯,转弯,再转弯。在出口处,你才想起,啊,没有缴费。拉起手煞车。太早了,这个时候,不会有人。你安心的,有些摇摇晃晃的走到缴费机前,投入纸钞,付费。你索回票卡。你坐进车里。发动。你离开停车场。

而後你进入一场梦游。总会一再回到这里的无有止尽的梦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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