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先告退了,两位慢用。」夏唯吃得很少,和他这个年纪,发育中的男生对於食物摄取量的需求有不小的差异。
夏朵对夏唯使了一个眼色,希望她不要走,留下自己和彼得绿共处一室。夏唯没有发出声音,用嘴型告诉妹妹说,「不要紧的,放心。」夏朵见夏唯无视自己的请求,只得继续面对她眼前那盘食物。
夏朵吃饭的速度非常慢,始终用自己的步调在吃,同桌的人,守在旁边的女佣,众人在她眼中好像都不存在。整个世界都属於她自己一个人,以及餐盘中的食物。彼得绿观察夏朵席间与他人互动的情况,推测这位小妹妹很可能就是老师受友人之托,有心理问题需要协助的案主。
雷管家没有多问,看起来对夏唯的食量已经见怪不怪。
彼得绿则忍不住问说:「夏唯,你不吃了吗?你这个年纪的孩子应该要多吃一点唷!」
「没关系,我不喜欢吃太多。」
「好吧!」
夏唯走进西侧通道,不忘回头瞧了彼得绿一眼。彼得绿发现夏唯好像在看自己,朝门边看过去,夏唯才倏地隐没在门後。
彼得绿和夏朵很类似,他们不干涉彼此,自己吃自己的。饭厅有如彼得绿习惯的研究室,他什麽也感受不到,除了自己咀嚼的动作和声音。
雷管家已经用完餐,他对彼得绿说:「先生,我先离席了,您慢慢吃,有什麽事情只要按一下墙壁旁的通讯保全设备『镜射』的呼叫钮,就会有人出来招呼。」
蝉舍内每一个区块,墙壁上都有一组通讯器,上面有麦克风,以及可以视讯通话的萤幕和微型摄影机。
彼得绿见到室内各种现代产品,忖道:「有钱人家的住宅果然不一样,除了机能性之外,保全维护也是很重要。」
雷管家离席,不知何时,原本随侍在侧的女佣也不见踪影。
饭厅就剩彼得绿和夏朵两个人,两个人好像在比赛耐力,理论上他们都意识到彼此存在,但谁也不愿意抢第一个跟对方说话。饭厅内,刀叉与餐盘摩擦的声音,刺耳外更显得寂寥。
夏朵放下餐具,作势要离开,彼得绿不想失礼,虽然场面尴尬,但他仍想至少打个招呼。但夏朵没有给彼得绿机会,她并不是用双脚来移动。餐桌遮蔽了夏朵下半身,以至於彼得绿没有发现夏朵其实坐在一辆电动轮椅上。
夏朵左手放在触控面板,轮椅便随着她的手势自由移动,她一句话也没说,进了西侧区域。
临走前,彼得绿和夏朵连半秒钟的眼神接触也未曾发生。彼得绿的存在,对夏朵而言是必须装作不存在的物体,如此才能让自己在镇定的情况下吃完晚餐。
虽然彼此一句话也没有说,连一次眼神也未曾交会,彼得绿却记得夏朵的双眸。夏朵的眼睛和一般华人也不同,左眼有着如大海般深邃的蓝色瞳孔,右眼则是呈现出耀眼的金黄色瞳孔。颜色本身只是表象,让彼得绿开不了口的是少女的眼神,冷漠、寂静,朝她的脸庞望去,只见一座无言的山丘。
回到自己房间,彼得绿有股说不出的疲劳。也许是床太软了,也许是清新的空气让人难以抗拒。也可能是今天晚上见到的小男孩和小女孩,他们呈现出来的气质是如此与众不同,尤其是夏朵,彼得绿以为,「那不是属於孩子该有的眼神。」
「叮咚!」彼得绿被门边通讯器发出的门铃声,吓得从床上弹起来。
通过通讯器的萤幕,彼得绿见是雷管家,问说:「雷管家,有什麽事吗?」
「我有一样东西要给你。」
彼得绿没多想,把房门打开。雷管家拿出一个烤上黑漆的铝盒,对彼得绿说:「这是老爷要我给你的,你对於工作和其他想知道的一切应该就在里面。」
「谢谢。」
雷管家离开,彼得绿发现客房和五星级大饭店类似,门外有可与房内通话的通信器,只是蝉舍更高级,还具备可看到人像的摄影机与萤幕。
打开铝盒,里头有三样东西,一把钥匙、一张光碟,和一份合约。彼得绿看到这三样分开看很普通,共同放进一个黑色箱子里头倒显得稀奇古怪的东西,本来昏昏欲睡的脑袋顿时精神大振,他见钥匙没有说明,合约书上头的描述也不甚清楚,索性将光碟放进光碟机,打开电视萤幕,想看看夏牧要告诉他的讯息到底是什麽。
电视萤幕上,一位留着络腮胡,精神抖擞的老人,他坐在一张古董椅子上,面对镜头丝毫没有紧张,说:「亲爱的朋友,欢迎愿意光临寒舍。尽管在录制这段影片的时候,我不是很确定汪老选出的是哪一位优秀的谘商师,但我相信汪老的眼光。底下,我就简单说明在下这次想要拜托您进行的委托……」
萤幕上出现子母分割画面,子画面是夏朵的生活录影,从小到大的可爱模样,如走马灯般播送。电视播送着夏牧说话的声音,画面却未曾有所变化,彼得绿一开始以为夏牧习惯保持蒙娜丽莎般神秘的微笑。待彼得绿仔细查看,他发现画面上的夏牧身影乃是撷取自一张静止不动的照片。
夏牧的录音继续播送:「我的女儿夏朵,她生来就被我赋予不一样的任务。在她一岁半的时候,我便和美国数一数二的RHC控股集团总裁,也是我的好友乔‧道格拉斯为他的儿子史蒂芬和我的女儿夏朵订下婚约,这个婚约将在两人十六岁的时候执行。然而,我的女儿夏朵对这件事情虽不抗拒,却有一个难言之隐。我的女儿夏朵,她患有Androphobia,也就是所谓『异性的恐惧症』。除了从小到大一起长大的家人、朋友,她没有办法跟其他男性建立友谊,而这对於我和乔所订下的婚约将产生影响,而这个影响将扩及我的事业版图,所以无论如何都得想办法克服……」
看到这里,彼得绿终於了解此行任务,以及需要诊治的对象,也明白为什麽夏朵在餐厅始终对他一语不发,原来是受到恐惧症的困扰。
萤幕中,夏牧继续说道:「如果你自认能够胜任这份工作,我将提供优渥的报酬。首先是担任此工作的谘商师将能自由进出蝉舍地下室的酒窖,里头有我多年来自世界各地蒐集,包括波尔多五大酒庄等上万瓶世界一级的葡萄酒,盒中那把以黄铜打造的钥匙,便是开启酒窖的钥匙。……」
彼得绿拿起钥匙,他实在不能不怀疑第一项诱人的报酬是出自指导教授的建议,他戒酒近三年,彷佛酒窖的钥匙意味着这一刻正是打破戒律的时机。
「第二、事成之後,我将奉上十万美金的诊疗费,作为报酬。不过,有几个注意事项需要您遵守。第一、工作期间不得擅离蝉鸣山庄,但在山庄区域内,可以自由进出,并有我留置的专员照料。第二、事成之後得坚守保密原则,对诊疗过程与受邀等种种经过皆不得透露给任何人,且不得带走任何与诊疗过程有关的各项纪录。第三、诊疗期限为七月三十一日,若在期限之前无法彻底根治小女的疾病,将得不到任何现金报酬。如果您同意以上事项,且有信心完成任务,请在合约书上签字,并将合约交给我的好帮手雷管家。……」
「七月三十一……这、这不就是只剩下一个月的意思嘛!」彼得绿皱眉说。
彼得绿凝视萤幕上,以照片和录音示人的夏牧,他觉得这整件事实在有些荒谬,有种自己其实在进行重现电影《不可能的任务》桥段的角色扮演。
一个有病的人不能堂堂正正的到医院治病,并且以极高的金额,好像在进行某种见不得人的勾当似的进行应该摊在阳光下进行的医疗活动。更让彼得绿内心忐忑的,在於夏牧与指导教授汪敏谦的关联性,他们究竟是多麽熟识的朋友,可以让教授对於这种体制外的行为非但视若无睹,甚至似乎沦为夏牧行事的顾问。
「好像见到了教授的另一面,这是教授的哪一面呢?」彼得绿反覆想着,思考着。
对照教授留给自己的信,这一趟不只是进行对外人的治疗,似乎也是对自己的治疗。可是现在看来,这和对自己的治疗究竟哪里可以对应得上,彼得绿还想不清楚其中的来龙去脉。
左手握着钥匙,右手持着合约书,彼得绿坐在地毯上,看着眼前已经播放完全片内容的黑色停格画面。
黑色停格画面,如镜子般反映出彼得绿自己的脸,他看着刚饱餐一顿,住在陌生豪宅中的自己,与周遭背景格格不入,有些滑稽。
「哈哈哈哈……」彼得绿笑了,好像对於自己投身於这荒谬的情境里头,一方面感到愤怒,另一方面却又感到可笑。
「这种机会不是每天都有,反正我也没有什麽好失去的,想那麽多干嘛!」彼得绿对自己自嘲说,然後拿出一支笔身有粗糙刻痕 "P.G." 英文字的黑色钢笔,爽快的在合约书签上自己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