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能不能给个机会,”她小心翼翼道,“让他回来。”
“不能。”曜华拒绝得干脆利落。
炎君心一急,声音也大起来:“你连我都留下了,怎么就容不得长琴?”
曜华把手里的巾帕一扔,坐进池子里:“你同他不一样。”自己的再不好,也是自己的,别人家的再好,也是别人家的,所属权不一样,自然不能一视同仁。
“你就不能看在师傅的面上……”
曜华略不耐烦起来:“你只管顾好自己,旁的事少瞎操心。”她以为区区一个火部主神能有多少面子?
炎君追过去:“这不是旁的事,我看着他从小长大。何况我亏欠他这许多——”
“你何时亏欠了他?”曜华看她一副如鲠在喉的模样,心下了然,斜了她一眼,“撞了墙不够,还非得把墙撞穿。”
以往他以为炎君不知其中利害关系,加之祝融于炎君确有师徒恩情。是以,不管炎君与祝融亲厚,还是她离了玉清府照顾祝融遗孤,曜华都未加拦阻。如今,她已然知晓了沧落的事,却还这么拎不清,可见她确不是个聪慧的。
炎君最讨厌说话拐弯抹角,显得她跟傻子似的:“你要说就说,不要讲我听不懂的话!”
既然她这么说了,曜华便道:“重黎做你师父,实乃他主动请缨,并非我请。”祝融虽为主神,到底是半路改过修行的,道行在火部固然出类拔萃,却也算不得数一数二。曜华要给炎君找师傅,断然不会找他。
炎君一愣。
“当年你若被心魔所噬,沧落元神定然受累。个中缘由,你自行领悟。”
炎君仍是不死心:“既然你说起沧落,索性说个清楚。”
曜华虽不情愿,也还是说了。
沧落起初不过是日华峰里的一个小精怪。大约是在玉清府地界里,来往的都是些有品阶的神仙,仙气鼎盛,不出百年她便飞升做了个地仙,管着碧潭。
玉清府许久没有新仙入位,所以即便是个小地仙,府中上下也都给予了一定重视──从玉清真王到三省五府六部八寺及诸曹院、子司、馆阁,有位分的神仙们都一一召见了她。
小丫头伶牙俐齿,姿色在绝色扎堆的仙界并不出挑,但贵在身上带着一股子山野清新气息。见了他们那一帮子万年上仙竟也毫无惧色。
随从来来去去就那么几张老脸,曜华颇有些日久生厌,碰巧沧落出现,便带在身边。除了跟的时间久了,沧落有些蹬鼻子上脸搞不清楚自己身份之外,总体来说他还是对她很满意的。
後来就遇上了祝融。
那时祝融正受御光情欲之苦,被同门的师兄弟压在芦苇丛里做那档子事,悲鸣声惊得芦苇丛的野鸭扑啦啦地飞。
曜华正赶着去蓬莱他三哥那喝酒,自然不曾留意下面的事。跟在他旁边沧落却听到了,非要出手相救。
祝融受压迫久了,遇上沧落这个救了自己又过分热情的,会动心只是时间的问题。
曜华见祝融半道改学御火竟也给他修成了火神,觉得他蛮有出息,性子又温和,配沧落很好,也乐见其成。
结果沧落妄自尊大,竟想嫁曜华。
曜华活过万载,年轻时也常有仙子神女向他表达情意。阻止道友追求无果姻缘,他经验还是比较丰富的。是以,曜华对沧落直言相告,他双亲虽不在了,上头八个哥哥如今也只剩了两个,他的亲事却还是马虎不得,需得门当户对的女子来配。且他有一正妻足够,以她的出身跟品阶,入主玉清府绝无半点可能,不如与祝融共结连理。
沧落一气之下跑出了玉清府。
曜华宽宏大量,没追究沧落私离玉清府的过错。至于沧落何去何从,他掌管着九霄三十六天的雷霆之政,事务繁忙,实在分不出心思。
再听到沧落的消息便是她招惹了魔族,她与祝融身负重伤,生死未卜。
祝融毕竟是玉清府火部记了名的神仙,沧落又是曜华的随身侍女。巡天的五雷使君便将他们救下,送了回来。
祝融的脸毁了半边,看着血肉模糊,其实都是些皮肉伤,静养些日子也就好了。沧落奄奄一息,几近神魂俱灭,见了曜华就落下泪来,要他救孩子。
曜华应了。
她又说她不想死。
他惦着过去情分,也应了。
再後来,便是他令雷神火师降雷引火於南方一处沟壑中,造出炎君来。
曜华多少年不曾在一日中讲这许多话了,既觉得麻烦又无可奈何。说完,便闭了眼睛小憩。过了许久也没听见有什么动静。他想,一时打击太大,反应不过来也属正常。
又一盏茶的时间过去,除了流水潺潺,仍是未闻半点声响。曜华不由得睁了眼,转头去瞧炎君,她果不其然摆了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
“诚然,祝融还是将你当徒弟看待的。”这算是宽慰她。
炎君喉头干涩:“你都这样说了,我何必当个自欺欺人的傻子?”师傅故去这么久了,事实是这样还是那样,也影响不到什么。
她胸口有些闷,准备出去透透气。
池边地面皆由玉石砌成,落了水便有些滑。炎君心不在焉,踩上了一滩水,脚下不留神,就滑了一跤。她修为虽不在了,功夫却未落下,一手托了地面一把,往后跃去。
只是她忘了身后便是水池,在空中时她已经意识到这一点,若是能施法,她断不至于──
“扑通”一声,水花四溅。
这池子中间浅得不过水面齐腰,中间深得也能没过头顶。她正好掉到阳鱼池水深处,脚不着地,她不会水,下意识地憋住气,却不挣扎,任由水从四面八方朝自己压来。
曜华冷眼瞧了一会儿,施法将她从水中捞起,放在池边。
炎君一骨碌爬起来就往外走。
她身未着缕,长发一缕一缕地贴在身上,水滴滴答答地滑落。顾忌她此时心情欠佳,他不再言语,只又施了个法术。转瞬间炎君便已穿戴整齐。
曜华回寝居时,看到炎君坐在庭院里,身旁立着个娇小的仙婢。旁边就是石凳,她偏要席地而坐,神情萎靡地佝偻着身子。
“真王。”仙婢先看到了他,对着他盈盈一拜,身姿曼妙。
炎君也站起来,望向他。
曜华挥了挥手,便打算回房,刚抬脚就听得一声巨响。他侧头看去,只见庭院中的石桌已轰然倒地。他心想,能有这等气力,想来恢复得不错。
又一声巨响过后,假山也遭了殃,垂柳、花卉、凉亭无一幸免。
先前陪同炎君的仙婢早已吓得跪在地上,有附近的侍卫听到响动,过来看是怎麽回事,见了这一地狼藉,曜华又站在那,都低头当做没看见,又悄悄地散了。
炎君将庭院毁了大半,心中仍是抑郁不已,捋了衣袖就要上房揭瓦。
待她风一阵地从身边卷过时,曜华伸手握住她的手腕。他就那么松松地握着,她却不能动分毫。
炎君心中邪火乱窜,使上吃奶的劲扭动胳膊:“放开!放开!我叫你放开!!!”
曜华从善如流地松了手,炎君收不回力,往旁边跌出去,就地一滚,举起院中碎裂的石头朝他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