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妖僧西行记--05 桃妖 (上)

玄奘又行走了几天,这一日过午时分,来到了信阳县城。

去信法明长老的李员外,乃是信阳县有名的大户,府邸位於信阳县城的西大街上,青砖绿瓦的几乎占了半条街道,镶着巨大铜钉的大门紧闭着,越过院墙可见着一些精致的楼阁和绿树红花。

玄奘整了整僧衣,便去叫门,门子问了来历,自去通报员外。

那李员外与法明长老交好,常去金山寺上香,倒也见过玄奘几次,知玄奘虽年少,却是有宿慧的,身具佛门大神通,乃是金山寺数得着的有名僧人。他接报後,不敢怠慢,当下大开中门,将玄奘迎入府中。

在客厅奉过茶水後,李员外令下人设宴,不多时,酒肉佳肴便摆满了一桌子,陪席的一干李府中人言笑晏晏,对玄奘劝酒布菜,倒也热闹。

吃过几口酒菜,玄奘询及宅中不靖之事,李员外脸色微微涨红,陪席的李府中人也纷纷含糊其词,只是连连劝酒,玄奘便不再问,自去喝酒吃肉。

玄奘这一路行来,虽不艰苦,路途上缺衣少食乃是当然的,眼下酒菜丰盛,他倒是吃喝得甚是惬意。

酒席吃了小半个时辰,众人酒酣耳热之际,忽听得外头泼刺刺的一声大喝:“李员外,你家的妖邪业已找到,乃後园一株桃树妖是也。”

话音未落,两名身穿杏黄色道袍的道士大步闯入厅中,一红脸一黄脸,皆身材高大,须发飞扬,神采不凡,几名阻拦不及的李府下人不知所措的跟在後头。

席间气氛登时一窒,一人低声嘟囔道:“什麽你家的妖邪,这两位道爷说话好不懂事,当我李府家是养此等物事的不成?”

李员外看着玄奘,神情十分尴尬,好容易才一笑,他起身招手引过两名道人,对玄奘弯腰作揖,赔笑道:“这两位乃是真法、真经道长,昨天游方至此,言我府中有妖气,李某恰逢久候禅师未至,便请了两位道长查看家宅。此事说来,乃是李某做得不地道,还请禅师勿怪。”

他自在那里赔礼致歉,那两名道人却是气势甚盛,乜斜着眼睛看玄奘。

李员外这般一分说,玄奘心中明镜也似的,这两名道人乃是来抢金山寺的香火来着了。

他当下微微一笑,也不管嘴上油腻,起身合什道:“降服妖邪,乃天下有道之士的共责,并非佛门专责。李施主挂心家宅,两位道长义勇,小僧自个来迟,何来的怪责之言。”

李员外心中忐忑,若是因自己贪图一时便利,得罪了在邻近数县大有名声的金山寺,事情就不美了。此时听得玄奘的说辞,不由松了口气。

那两名道人在李府中巡查时,隐约听到几名下人说府中来了一名和尚,乃是员外从名刹金山寺请来的高僧,便存了同行别苗头的心思,甫一发现妖邪踪迹,便直闯酒宴大厅,存心给这刚来的佛门同行一个下马威。

此时听玄奘言辞大气,两人也消了几分傲气,分别与玄奘见礼。

这两名道人自称乃是楼观道门下弟子,专责行走人间,荡妖诛邪,红脸稍胖一些的那位是师兄,道号真法,黄脸瘦一些的乃是师弟,道号真经。

楼观道的大名,玄奘是听闻过的,一些典籍中也有其记载。

楼观道据说是尹喜所创,尹喜乃是与老子齐名的道门大能,他结草为楼,观星望气,因而其道派称为楼观。楼观道至今已传承了近千年,乃是鼎鼎大名的修行门派,绝非是金山寺这等不修术法的世俗寺庙可相比的。

这两名道士若真个出身楼观道,怕是不好相易的高人。

李员外却是没有听说过楼观道的,在他心中,在这附近数县颇有名气的金山寺,才是正宗的名刹大寺,玄奘是来自名刹的有道小高僧,真经和真法两人,则是不知从哪个山沟钻出的两个野道士,故此方有适才的赔礼致歉。

玄奘心念一转,就明白其中的缘由,他当然是不会去说破。

略略寒暄过後,那红脸的真法道人性子急,扯着李员外急吼吼的说道:“李员外,你且随我等去看看那株桃树妖。”

李员外闻言心中甚慌,有心不去,奈何这是在自家宅中,是避不得的事情,踌躇了半晌,他才哭丧着脸,执着玄奘的手说道:“请禅师务必与老朽同行。”

玄奘微笑应允,李员外这才紧紧携着他的手,带了几名管事,颤巍巍的跟随两名道人向後园行去。

李府的後花园占地约莫十多亩,花木繁茂,满目青绿嫣红。两名道士指认的桃树妖,乃是一株孤零零长在西北角落的桃树。

这株桃树年岁久远,合抱粗细,树干深褐多裂纹,此时虽未挂果累实,枝头却已是密密匝匝的绿色叶片,无数粉色的桃花在绿叶丛中开得热热烈烈的,与其他方自抽出寥寥几片绿叶的诸树相比,其勃勃生机远超寻常。

两名道士走到离桃树约莫七八丈处,就停下脚步,等待李员外等人跟上来。

真经看了一眼身後的众人,从怀里小心的掏出一面铜镜,递到李员外身前,说道:“这乃是我楼观道的秘宝,名为照妖镜,员外且用它照这株桃树。”

李员外心中忐忑,转头看着玄奘,见他微微点头,这才手颤颤的接过铜镜。

这铜镜颇为古旧,边缘处有一层莹润的包浆,似是常常被人持握,四边雕画着一些类似符咒的奇异花纹,镜面却是灰蒙蒙的,映着人脸都模模糊糊的不甚清楚。

李福员外不敢久持,转动着镜子,照向那株桃树。

桃树映入铜镜里,镜面忽然微微一亮,只见镜中模糊的桃树影像中,一股青黑之气在树杆里收缩吞吐。李福员外大叫一声,双手发软,铜镜就直堕向地下。

真经手快,探手接住了照妖镜,顾惜的左右反转察看过无碍,才放入怀中,说道:“员外请小心些,这等秘宝若是有所损坏,我师兄弟回到师门也不好交代。”

那真法走前几步,取出一柄青铜符剑,向着众人挺胸凸肚,威风凛凛的说道:“这两日我师兄弟查遍李府诸处,才觅得此妖踪迹,李府家宅不宁,便是此妖作的怪,李员外且站到一边去,看我师兄弟做法,除去此妖,保你家宅平安。”

说着用青铜符剑一指那株桃树。

那桃树被符剑一指,却是生起了一些异样,枝叶哗哗作响,竟是无风自动。

一些远远跟在後面看热闹的李府下人,发出一连串的惊呼,转眼就逃个无影无踪,只余下几个胆儿肥的,兀自远远的打望。

李员外脸色煞白,腿脚发软站立不住,两只胖手便死死的拿住身边一样牢固的物事,及至稍稍回神,方才发觉他双手紧捉着的,乃是玄奘的一条臂膊。

玄奘的臂膀温热稳定,强健有力,无端使人觉得心安。

李员外转头看去,只见玄奘那略显高瘦的身躯挺直如松,纹丝不动,神色淡静。他心中略定,却不敢松开手,并又将肥肥的身躯向玄奘靠近了一些。

跟随着李员外的几名管事,也都是骇得魂魄欲散,心中极欲拔腿飞奔逃去,奈何家主还留在此地,只好强忍着害怕,双腿颤颤的躲避在甚有高僧气度的玄奘身後。

李员外虽然害怕得很,然而这是涉及自家的事情,便强撑着向玄奘解释这桃树的来历,虽未免有些口齿不清,玄奘倒也勉强能听个明白。

这老桃树不知长了多少年,在李府建府邸前便有之,李员外因爱其茂盛,建宅时便将其圈入了後花园,不想原来是妖物,这真乃是自取其祸了。

此时,那真法与真经对看了一眼,彼此点点头,心想这动静也闹得差不多了。

两人行前几步,成犄角之势,面对着桃树凝神养气。

那真法陡地大喝一声,挥舞着青铜符剑,左手捏法诀,嘴唇快速张合,念诵咒语,脚下一步一顿,却是绕着桃树踏起了罡步。

那桃树的枝叶抖动得越发厉害,仿佛极是不安。

真经一圈罡步堪堪踏完,手臂忽然一扬,两道黄色的符籙脱手飞去,啪的贴在桃树干上,那符籙一贴在树干上,上面用朱砂绘就的符文闪亮了起来。

桃树陡然一下大震,一声不知从何而来的凄厉呼声充斥诸人耳际,众人只觉脚下的地面波动,无数树根在土下疯狂穿行,桃树的枝条如同无数人臂,在狂舞不休,更有一阵冰寒的恻恻阴风绕着桃树刮起。

众人只觉一时天昏地黑,偌大的一棵桃树仿佛要活转过来一般。

李府那些大胆的下人以及几名管事,齐齐发出一声呐喊,什麽都顾不上了,四散而逃。李员外两眼发直,也想转头便逃,奈何身胖腿软,半步也迈不动,身旁的玄奘也牢牢握住其臂弯,根本移动不得。

一直没有动静的真法忽然动了,双手分别由腰侧升起,划出两道圆弧,聚於胸口,双掌合成莲花状,停顿了一个瞬间,然後猛力向前推出,嘴里同时一声暴喝:“先天真火,楼观道诛妖!”

一点火光在他掌前闪现,瞬间就变成一个暴烈的火球,疾飞向桃树。

那徘徊在耳际的呼声愈发凄厉,桃树的枝干猛烈的晃动,枝叶舞动得近乎癫狂,绿叶飞散飘落,似乎下一刻就要拔地而出。

正当此时,一声急急的娇叱从墙外传来,“住手,你们两个蠢材。”

随着娇叱声,一条娇小身影迅捷越过院墙,半空中挽弓一放,嗖的一声,一支淡红色的小箭射在那暴烈的火球上,轰的一下闷响,火球爆做漫天的火雨。

那火雨飘飘洒洒,一些向着李员外和玄奘洒落了过来,玄奘便扬袖一拂。

他的力气甚大,那宽大的僧袖被他一挥,呼地生起一股猛风,如同小龙卷一般,将那些散飞的火雨都吹卷上半空,闪烁几下就熄灭了。

那道娇小身影落在地上,乃是一个身穿杏黄道袍、约莫十八九岁的女冠,身子娇小玲珑,脸庞略圆,一对大眼睛亮晶晶的。

女冠暼了一眼僧衣飘飞的玄奘,身形飘飞而起,落在尚自猛烈晃动的桃树前,纤手一挥,啪啪两声,将贴在树干上的两道符籙打飞。

那两道符籙飞在半空中,符文颜色一黯,便化成点点飞灰,消失不见。

符籙被打飞後,桃树的枝干虽还在晃舞,却是没有了方才那种癫狂。

女冠伸手按在树干上,闭着一双大眼睛,嘴里轻轻呢喃着,似乎是在跟桃树交流着甚麽,过了一会,她从怀里取出一道绿朦朦的符咒,小心的贴在树干上,又把纤手按在上面,继续闭目呢喃着。

那绿朦朦的符咒发着淡淡的绿光,那绿光一丝丝的渗进树干里。

过了良久,桃树才彻底平息下来,却还不时的一阵抽搐轻抖,极像是一个小姑娘在轻轻抽泣的一般。那本是密密匝匝的绿叶和粉花,在刚才的狂舞中已几乎脱落殆尽,只有寥寥数片最顽强的叶子还残存在光秃秃的枝干上,有一种说不出的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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