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狼狈地跟着刚刚那位仁兄进了一间办公室,面面相觑地坐着。
「孩子们,这儿可不是做那种事的地方。」
对方是一位穿着便服,看起来脸型很刚毅的四十多岁中年黑人,神情不怒自威。
「真、真的很抱歉。」兽男又恢复小乖乖样。
「对不起。」我也马上低头道歉。
「我是探员J。你们是从哪来的生物?」他自我介绍後又问。
他的头衔让我大吃一惊,不知该怎麽反应,赶紧抓住兽男求救,但兽男看起来比我更吃惊。
「我我我是台湾人,我是说,地球人。」我支支吾吾地说。真是气自己英文太破。
「我是KMT184.05星人。」兽男回答。
「那怎麽是地球人的外型?啊,是第四度冬眠後的能力吧。」J端详兽男的眼珠後下了结论。
原来兽男的星球上每180年才会有一次冬天,他到地球上来经历的是第四个冬眠,初生的KMT184.05婴儿身上带有红光,经过一次冬眠後会转为橙光,然後就是黄、绿、蓝、靛、紫、白,之後会再重红光开始轮回。光,就是他们的心脏。
「是的,先生。」
「我是您、您的粉丝,有个小礼物想送给您可以吗?」我战战竞竞地问J。
「放轻松点。是什麽?」
J脸上虽然没什麽笑容,但声调很平和。
我从背包拿出一盒李制饼家的凤梨酥,和龙山寺求来的护身符,符的右下角绣着一个J字。那是半年多前开始替兽男寻找保人时就求了的,我原本想说托兽男带来就好。
「这个是台湾传统的点心,请您嚐嚐看。这个是...这个是...」
我不知道护身符这个英文单字,只好用手肘撞撞兽男。
「她说这个是护身符,因为您常常要在外面奔波,希望能带给您平安。」兽男很完美地传达了我的心意。
「很有意思,我没有去过台湾。」J端详着护身符。
「那欢迎您有空来台、台湾玩。」
我实在太紧张了,刚刚又发生那麽尴尬的事,所以讲话一直大舌头。
「谢了,孩子。这是我的名片,以後万一有什麽紧急的状况,可以直拨上面的号码。」
J递给我一张黑色名片,我赶紧接过。
「谢谢您。我非常高兴看到您本人,我还会唱Men In Black。」我急切地表达对J的崇拜。
「那是Will Smith,不是我。」
J仍然处变不惊地说,但眼神有笑意。
「抱、抱歉。」
J的确没那麽痞,而且长相也不像。
「你呢?孩子,刚刚一脸凶悍是怎麽回事?」
「没、没什麽事。」兽男慌张地说。
「明明就有,他就吃醋啊,所以把我...」
我只说了一半,兽男马上摀住我的嘴,我只好翻个白眼。
「孩子,做为一个绅士,要能保护淑女,而不是欺负淑女。」J对兽男说。
「我、我知道。」兽男低下了头。
「你很优秀,要对自己有信心。起来吧,我还有临时任务要出,先送你们去电梯那儿。」J替兽男理了理衣领,拍拍他的肩膀。
我们跟J挥手告别後,又重新回到地底下,手牵手上了列车,彼此安静了一阵。
「他让我想起我爸爸。」兽男说。
「那我想你应该有个好爸爸。」J比我想像得更正派。
「我爸确实是个好爸爸。怎麽没听过你提起你爸爸?」
「没什麽好提的,一个让人头痛的爸爸。」虽然已经过世了。
「对不起,我今天太粗鲁了。」他握着我的手说。
「你脸还痛吗?」我摸摸他被呼巴掌的位置。
「不痛。但我觉得自己很丢脸。」他颓丧的说。
我没说话,只是让他消化他的情绪。
「为什麽...你爸爸让你很头痛?」兽男缓了缓心情後问。
「要怎麽说,我还有哥哥和姊姊,我们三兄妹都被他整过。」
「...整?」
「嗯。告上法庭、拖去警局、挑拨离间、大吵大闹之类的,总之就是一个...疯狂老爹。」我想不出别的形容词。
「我好像有点能理解他的心情。」兽男很缓慢地说着。
「怎麽说?」
「每个人都想被爱,都害怕失去,当恐惧大过理性的时候,人们就会做出疯狂的事情。」
「...比方说,像你刚刚那样吗?」我尽可能婉转地问。
「...嗯。」他点点头。
「我大概懂了。其实你醒来後,我心中有很多愤怒,也是因为想怪罪你让我那麽恐惧,我气你没早点跟我说假死的事,也气我自己竟然无法承担你可能会死。」
过了四个月我终於能好好地说出这些话。
「会一直吃醋,也一样是因为恐惧。我总是怕你会离开我或喜欢上别人,虽然说你喜欢上别人的话我会死心,但还没发生之前就会提心吊胆。」他描述了自己的心情。
「真的,还没发生之前就会提心吊胆,你要死不死那时候也是差点逼疯我。」
我没有怪他,只是感同身受。
「J说的没错,我不够有自信。我觉得自己不够好,才会害怕你被别人吸引。」他神情沉重。
「你哪里不够好?我一直觉得你很好。」有超能力又聪明。
「我会比较。总觉得自己不是地球人,或许你哪天还是会选择自己的同胞;又觉得自己是外星人,但这世界上有更多优秀的各种外星人。」兽男从来没跟我说过这些。
「为什麽要跟别人比?你就是你啊。」我不懂。
「分别心吧。「比较」这件事,可以强化自我认同,即使是越比越卑微。」
他说出了背後的潜藏心态。
「嘿,看着我。」我把他脸扳过来。
「你在我心中是最好的。」我说。
「我知道,但这跟你觉得我好不好无关,而是我不肯相信自己已经够好,不肯相信「当自己」就够资格得到爱和幸福。」他看着我说。
「唉。」我叹了口气,用力抱住他。
兽男能说出这些话,代表他对自己有一定程度的了解,也许他累积很久才有勇气说出来,也许今天强迫我的事情他比谁都愧疚,我决定原谅他。
「今天的事真的很抱歉,我差点伤害了你。」他在我脸旁说。
「没关系,以後不要再这样就好了。」要改变个性本来就不容易,需要时间。
「我不能保证什麽,但我会努力的。」他很坦白。
比起把老婆打成猪头,信誓旦旦说不会再犯的人,我觉得诚实承认自己力有未逮的人可能比较值得相信。
「你等下要来我家吗?」
两个人都说出内心话的感觉很好,也许还能多聊聊。
「今天我想自己沉淀一下。」他摇摇头。
「也好。」
「对了,我把那个Coco封锁了。」他突然说。
「其实也不用到封锁啦...」
「我不想再让你生气。」
「但我可没办法叫街上的狗都别来闻我屁股。」
「如果是人类来闻你屁股,你能接受吗?」他问。
「当然不能啊,除非是你。」
「那为什麽法兰克就可以?」
「因为牠在我眼里就是狗啊,是一只会说人话的狗。」这还要说吗?
「对我来说不同星球的生物都是平等的,所以当牠闻你屁股时,我就像看到一个男人当着我的面侵犯我女友。」他说明。
「这麽严重?」这观念差异也太大了。
「我会慢慢调适心态。」他深吸一口气说。
「那...我穿铁内裤或是贞操带好了。」我开玩笑。
「真的吗?」他语气还真有些期待。
「喂。」
「说来说去都是分别心和恐惧在作祟。」
「我们没联络的那三个月,我就是一直在找答案,想知道人到底为什麽有那麽多恐惧。」那种不能理直气壮活着的感觉让我难受。
「总有一天我们都能找到答案的。」他替我也替自己打气。
从老西服店回到我们住处附近时,已经是晚上。
「我先回去了。」兽男第一次没黏我,很乾脆地说要回家。
「好。」我对他点点头。
心情有点复杂,虽然高兴他开始长大,但也像送孩子去幼稚园的妈妈,我内心涌起淡淡的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