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典乐,你且下值吧。”顶头司乐冲着正在收拾器具的安络挥挥手,示意她可以回去了。
安络一怔,略望了望宫门外的天光有些不解。酉时方过,不过初掌灯时,怎的司乐就大发慈悲放她下值了?她思量片刻,手中不停,将琴缶鼓笛一应乐器擦拭干净收拾妥帖后放置台座上,再次压低身子以眼神询问司乐。
对方似乎对安络的态度极为满意,勾着唇角冲她微一颔首,素手遥指了一下殿外的某处。
“吕少监已来了二刻有余,莫让他等急了。”
“!”
安络心中一喜,行过礼后便拿过一旁的氅袄提着裙裾向外疾走,所行之处带起一片香风。她弯着月牙样的眼睛欢快的走出去扣上门扉,转身便看到那个因长年伏案书写盘点而显得有些佝偻的背影,长身玉立站在灯影中,面无表情的看着她走出来。
“怎么能回来了也不差人提前通知我一声?”安络走过去将他抄在袖中的手自然地揽过来,替他摩挲着那几根冰凉瓷白的手指,笑盈盈的对上吕尧卿低头看她的视线。
对方像对她的话充耳不闻一般,只顾木着一张肃然的脸盯着她瞧。换了别人大概必然要在心中泛几声嘀咕,可安络却只是几不可闻的轻叹了口气,将手中的氅袄抖开披在他因长久的静立而泛着寒凉肩头,牵着他往住处走去,任由宽大衣袂下他的手将她十指攥得生疼,半点怨言也无。
一路静默无言,唯有靴底踩在残雪上发出的咯吱声。
这呆子,估计又让人像套着磨的傻骡子往狠了使唤来着。
安络无奈的心中摇摇头,看看四周确认差不多快到宿房了,偏头朝一直紧盯着她未出声的吕尧卿一笑,一边臂膀缠上他牵着自己的胳膊跨在臂弯里,和他贴近了不少距离。果不其然,他原本紧攥着安络的手松了不少,视线也不像方才那么具有侵略性。
“我也有一两日没回来了,可能有点落灰你可别嫌弃啊,赶明我就收拾出来。这两天前朝连着大宴,丝竹管乐排值的姑娘都要忙疯了,好在我是最后一班。”安络自顾自的说着,在身上摸了一圈没找着钥匙,只好伸手去吕尧卿的袖袋里去摸。“你带钥匙了没?”
对方点点头顺从地将胳膊抬高,任由她拗着手在里面翻找,看着她拿出钥匙推开紧锁的门扉后,跟随她一起走了进去。
屋子不大,也挺是简洁。只是因二人俱都忙着有些日子未回而落了一层薄灰,安络刚进门在圆桌上搁下钥匙便忙着去打水找抹布,想将落灰的地方先草草打扫一遍再去下厨开炊,却在吕尧卿掩上门的下一刻便被对方抱了个满怀。她愣了一瞬,随即微笑了一下也伸出双手环住对方埋在她胸前的头顶,摸索着给他把扣在髻子上的锦冠摘下来丢到旁边的软榻上,搂着他轻拍背部。
“秘书监的大太监又难为你了?”她嗅着他身上传来的墨香半晌开口,嗓音轻柔。
“...没。”吕尧卿蹦出了自晚间接到安络后的第一个字,手又用力了几分,声音闷闷的从她肩头厚重的层叠衣料中传出来,听上去好像隐隐约约透着点委屈。
“嗯,没有便好。”安络摸摸他脑后扎的一丝不苟的发,没有追问他【突袭】的缘由。
“...阿络。”
“嗯。”
“...我确实无事。”
安络失笑。怎么这还倒过来了,她哪里需要安慰。 “我知道了。那你先放开我?我去张罗点吃的,今天想吃什么?”
“...就是有些想你了。”
“噗——”安络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着。她有些惊诧的睁大一双杏眼瞪了一会,不知道怎么接。
吕尧卿这家伙平日里就是个锯了嘴的闷葫芦,闲着没事的时候话能不多讲就不多讲,下值赶上能来接她的时候就来接,不能来也就差身边的小寺人捎张字条而已。除了发银子能颠颠的跑过来一股脑全倒给她,问问她有什么想要的或者需要添置的,这种话着实是他俩结成对食之后头一把讲。
安络觉着,他肯定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了。
“你...外头有谁给你气吃了?”她将吕尧卿的头抬起来,捧着他的脸细看,想找出点什么端倪。“咱俩不用觉得不好张口,觉得难受就跟我说。”
可他依旧摇头,眉头微微簇起眼帘半掩着,似乎在苦恼些什么。过了半盏茶的光景他直接放弃了,一手轻抬起安络的下颌在她朱唇上啄吻了一下,另一手从怀中摸索出包糕点递给她。
“给。”
“?你今日出宫了么?”安络也笑着踮起脚尖回了他一个轻吻,接过他手中的油纸包拆开咬了一口,将剩下的一半递到他嘴边。他摇摇头将糕点推回去,扯出身侧的鼓凳坐下,疲惫的揉着额角。
“采买司的太监今日私下做寿,我托人顺便捎的。”
“私下里?司礼监那边知道么?”安络咽下口中的点心舔舔满是面屑的手指,放下手中的那些绕过吕尧卿打算去先沏壶茶,却被他拽住手腕拉到腿上拥着坐下了,随后摇了摇头。“没报备还敢闹?凉钰迁可不是个眼里能容人的,他是不想继续坐这采买太监的位置了吧。”安络咽了口口水,又拿了一块糕点,这次掰了一半又递到他嘴边,总归让他吃了。
“上头的意思是...要是有动静,就调人顶过去,这边会出现空缺了。”吕尧卿咽下口中的糕点语气毫无波澜,双眸却紧盯着安络的反应。 安络虽然听懂了他话中的意思,但却搞不太清楚这里头谁高谁低的弯弯绕绕,她吮着指尖眯眼思考了片刻问他。
“你是秘书监的,就算升上去,调到采买司能合适么?”
“...无碍。”他轻应,紧张的呼吸都有些停滞。
“唔,那便好呗。”相公升职有望总算是件好事。她耸耸肩,给了他一个灿烂的笑容。
“...阿络。”吕尧卿的眉头依旧没有松开,他因长年执笔而磨起硬茧的右手摸索到安络宽袖下的柔荑握住,令一手揽紧她的腰身,迟疑了片刻缓缓开口。“我若调往采买司,便无法日日伴着你了。”
“你就是愁这个啊?”安络无奈的摇摇头,越过他去够身后桌上的水壶。“你现在不也没日日陪着我呢吗,没甚差别。”
“不是的。”他将乱扭的安络按住,一双曜石般的黑眸中显出几丝焦虑。“我若调任升上去,待年限一到便会下放外任,不能留在京畿了。”
安络愣住。
她未料到今日要面临的变化抉择竟如此之大,她与吕尧卿结为对食已有三年有余,两人之间的相处一直很是不错,她也一直挺中意这个明明不善言辞,却无论何时从来将她放在心上的木头脸。她陪着他一步步从寺人踏实的做到少监,中间几经折贬也未和他散了关系,谁料想这不过才平静了小半年竟又要起波折。
吕尧卿看着安络怔楞在当地,时间每过一秒内心便沉陷一分。他咬咬牙将微颤着的手藏进袍服的宽袖之间,逼着自己缓缓开口。
“你...若不愿同我离开京畿,那这对食之约散了也...”“吕尧卿!带种的你就再说一遍!”安络猛地从他身上跳起来,叉腰指着他的鼻子,声音霎时提高了一个八度。刚骂完她便反应过来,自己反而在心中乐了,刚涨起来的惊怒也散的没剩多少——面前这家伙可不是没带种么。
“说,你是打算外任之后就不跟我过了吗?”她叉着腰上身前倾,将脸贴近因为她猛然一声而被吓住的吕尧卿,小巧的鼻子皱起来。
“...没...没有。”吕尧卿眨了下双眼,看着安络的样子又吃不准她的态度,只好如实的有一说一。
“那就行。”安络满意的点点头又干脆往前了点,在他额上留了个湿漉漉的“奖励”,直起腰身笑嘻嘻的问。“那你明天就去给上头报备一下吧,怎么着也不能再拖了。”
“报备...?”
“对啊,我要跟着你一起出去,总得有个菜户的名分吧。”安络抻着胳膊一边想着待会该备点什么样的菜,一边分神跟吕尧卿说话。“老是对食对食的多难听,咱俩原来都没空好好把这个事跟上面讲明了,现在正好。”
“阿络,你...”吕尧卿不甚明显的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语气罕见的带着颤音。“你可知晓,跟我一起外任,正五品典乐就...就要卸任的。”
“我知道啊。可不就是吗?”安络像瞄傻子一样看了吕尧卿一眼。
“你可真心...甘愿么?”他呼吸逐渐急促起来,有些口不择言。“放弃这个位置,就跟着我一个不能人事的阉人离落京畿...”
“瞎说什么呢!”安络皱着眉拍了下他的手背,打断了他相当于自伤的话语。“下放怎么了?这里也没什么好的。你别老瞎想些有的没的,去把外袍去了自己打盆水我先去起灶,一会用完了我给你按腿。”她话一落握了握吕尧卿的手,未待他给回应便向后厨走去,好似完全不担心一般。
吕尧卿直视着她飘然离开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处,方才剧烈跳动着的心脏才缓慢的平静下来。他低下头,在他人不见的角度冲着患得患失的自己自嘲一笑,放开一侧从头至尾紧攥着的手,掌心中赫然是四个极深的甲痕。
半晌,他站起身走到屏风后面除去外袍换上常服,拿着木盆到井中摇着辘轳打了半盆的清水放在榻前,后方青菜与油花碰撞出的刺啦声已经响起,香味顺着空气逐渐飘了过来。安络一直不让他帮她做起灶之类的活计,连靠近后厨都不让。她总是拿着那句【君子远庖厨】噎他,笑嘻嘻的让他坐在这里充大爷。吕尧卿坐在桌前沉默地等待着安络,视线不由自主的盯紧声音传来的那个方向。
他并不太饿,只是想看着那里而已。
像每个他有空,她也有空的晚间一样,这个夜晚似乎也无甚大差别,她从来都有安抚他的能力,也从未...让他失望过。
明日去报备完,安络就是他的妻了,是她将这个折磨了他近五天的事情轻松化解的。吕尧卿望着窗外的凉夜,常年冰冷的脸上露出些许笑意。
结成菜户,她就完全属于他了。
“尧卿,帮我端一下汤——”
不远处安络的声音随着小心翼翼的脚步声模糊传来,他站起身推开门接过她手中的汤,心绪依旧昂扬。
这是个和能见到她的日子无甚差别的一日。
这一日,定然能持续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