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先生!天上的神明们,真的都像神话故事里一样吗?】
【你说的是什么样?】
【彩带飘飘的,日日笙歌,天宫的蟠桃吃了能活一千年,南天门有天兵天将把守,仙女们大家都笑咪咪的...】
【你都是从哪听的这些无稽之谈?】
【啊?...这样啊...】
【呃...其实天宫的蟠桃吃了能活一万年,南天门常常摆擂台,看守的也开赌;仙女们不止笑咪咪的,有的还喝醉了到处跳脱衣舞。】
【噗——哈哈哈哈,那感觉,跟我们人也没什么不一样啊?】
【...还是...有些区别的。】
我和你,还是有些区别的。
“第36位上仙,第36位上仙,请听到叫号的上仙到柜台前领取办理业务。”
陆安明理了理肩后的长发,左手成爪唤起下方一片云顺着滑道溜到柜台前,懒懒将指尖的一缕青烟顺着蜂窝状的孔道递进去,自觉的自报家门。
“陆安明,散仙,无工号,取钱的。”
“请出示您的牌位。”
对面的办公的女仙指甲戳了两下面前貔貅的角,抬头看他。
“没有,说了是散仙了。”
他托着腮,指尖在玉台上敲打,绸缎般柔暖的声音微微起皱。
“那请出示您奉庙的具体坐标。”
“......”
他犹豫了一下,报出了一个地址,视线有些游移。
“账户上的余额全部取出吗?”
“嗯。”
他话一落,柜台后面的女仙将地址提笔朱砂填在黄符上,指尖一扭稍起一串昧火扔进面前貔貅的口中,等了许时后,它浑身一抖腹中炸出一串叮叮咚咚的声音,那女仙便一转身从旁摸出个大型的如意袋撑在那。又过了片刻,只见貔貅喉间一阵蠕动,哗哗往外倒豆一样吐了不计其数的金珂,满撑得那如意袋腹大如斗,堪堪撑破了。
“呃...陆、陆上仙,你确定全取吗?”
那女仙拎着袋子有些傻眼,樱目圆睁。
陆安明的表情也没好到哪里去。
他原本就是个不出名的散仙,经过万世更迭别说信众了,现在下面的世界能知道他的都没几个,他以为户头上的数量肯定寥寥才说全取出来的,从哪凭空冒出这么多钱?他莫不是一不小心偷了人家的供奉吧?
“你确定...是我的户?”他眨眨眼,顺着散去的烟笼口将如意袋接过,那重量坠的他差点从自己云头上打个跌掉下去。
“本行的貔貅不会出错,想必是上仙好功德。对了,陆上仙一会可有空闲啊?”
那女仙冲他...手中的袋子微微一笑,撩撩头发抛了个媚眼,直勾勾狼看肉一样的眼神,就差扑上来抢了。陆安明干笑一下打了个哈哈,连忙将如意袋变小匆匆出了银行,把通行证给东天门守卫亮了亮,一挥袖化了个型直扑下界。
陆安明其实很穷,他穷到已经三百年没换过御剑,之前用的那位已经老得都快认不清庙和塔了。他有次难得接了个任务驾着它出门送东西,它竟然颤颤巍巍的跟他哭诉员工福利,拜托,他自己都够穷了哪还有钱给别人发员工福利?无奈之下他只能跟它解除了灵结,让它安心回剑冢养老送终,他自己就只能苦哈哈的驾云。
现在忽然他户头上莫名其妙多出来这么大一笔,大到差不多够他吃喝嫖赌抽都能再用八百年的钱,他有点惶恐。就是信众最多的全盛时期他大概都没有收到过如此之多的信爱。
没错,这些明晃晃的金珂,每一粒都是信爱。
天界的银行系统对金珂的筛选是极为严苛的,那每一滴水珠般小小的闪亮之物都凝集了一个人或几个人至纯的爱意,比如你今天去求菩萨保佑你有个大胖儿子,第二天老婆就怀上了,你发现这个事实之后欣喜若狂,披着发赤着脚疯狂的跑到庙里虔拜菩萨,磕头之间那种近乎癫狂的喜悦和感激,基本就能凝成一滴金珂。
当然,也有可能保佑你的不是观音大士,而是隔壁老王,不过这不重要。
只有这种至纯的物什对于神灵来说才有意义,这种金珂用人间的话来说,在神界就是【无可比拟的硬通货】,是畅通无阻什么都能买到的神兵利器,而这至纯至真的信念在现在躁动的人世中更是难得,就是文殊菩萨这种级别的每个月也不过收到百十颗,陆安明现在却有整整一如意袋,几十万颗。
他怎么能不惶恐。
不过...这些绕心事都要排在他去见那人之后。
陆安明肩后的长发被理顺束起,淡蓝色的丝带贴着发根扎了个小结,悠长的尾端贴着他宽松的华服飘摆,云雾缭绕之间,那山水泼墨般的温柔眉目朦胧着,掩住了身形。下界正是夜时,没多久,他缓缓降在栋高层的窗前,迎着朗夜舒明的月光在反光玻璃上整理好才拉开一边的纱窗飘进屋中,双足轻踩在那家地板上。
空无的胸膛中早已没了心脏,可取以代之滴答的流水声却变得湍急起来,无论来见她多少次,总是会紧张。
陆安明悄悄迈步,无声推开通往另间卧室的门,身后拖地的袍服发出簌簌的窸窣,在地板上滑过。卧室中的电脑在暗处发着微光,电脑桌前的姑娘窝在椅子里戴着耳机,鼠标不时轻点,哒哒的声音在夜中格外刺耳,视线专注。
该怎么说呢,有些嫉妒。
他带着些不易察觉的赌气成分缓慢靠过去,一手摘下她的耳机一手掩住她的双眸,垂下头薄唇轻触她额头。
“...阿笋,夜里少用眼。”
“啊——”阑笋被吓得浑身一抖,双手条件反射抓住他的手掌。“先、先生...?”疑问颤巍巍的,声音软糯。
陆安明被这声先生唤的心尖震颤。
“嗯。”
他轻轻放开她,顺势瞥了一眼电脑上的界面,却只来得及看到几个不认识的字眼,就被阑笋急匆匆的关掉了。他从鼻端轻出口气,宽袖伸展,长臂揽过她抱进怀里,盘腿在地板上坐下,狭长的眉眼轻眯起来,猫般蹭着她,低沉温柔的声音绸缎似流淌在夜中。
“吓到了?”
“没、没关系的...”她仰着头将脸颊露给他蹭,小手胡乱的摆动,声音含含糊糊。
“抱歉,我该叫你的。”他展了个笑容,一手擒住阑笋胡乱摆着的手掌,温凉修长的拇指捏按她掌心。“不过你戴着耳机,大概也听不到吧...”缓缓低下去的声音散在夜里,语尾缠绵着青烟般的怨意。
“先生,对不起!”
阑笋着急起来,果如他预料的那样急急向他道歉。“我、我不知道先生今天晚上会过来,你说要回去一趟要很久,我就以为是一两年的那种,你们、你们不是有天上一天地下一年的那个说法吗,我就以为很久都见不到先生,我真的不是——”
“好了。”
陆安明柔声打断,低头轻吻了下她掌心。他看着那只小手像海葵一样倏地收拢,小心的攥成拳头,像要留住他那个吻,笨拙而乖巧。
“乖,我没怪你。”
明明是预料中的反应,他却仍旧感到心疼。阑笋身上正是这份有点呆笨的纯然疯狂吸引着他,他即使偶尔对她耍些心机,她的反应也从不会令人感到有趣,只有无尽的疼惜,进而更加贪恋。
他大概是魔怔了。
“你刚才,在做什么?”
陆安明贴近她,指尖打出一汪清泉,冲去了阑笋颊侧的一丝脏污。
“.....在...肝刀剑...”
她缩着肩膀小声回答。
陆安明没听懂这个词。现在下界的信息流动太过迅速,他刚知道什么叫做“手机”,接着就有人用“苹果”指代,他除了陪伴阑笋,更多的空闲拿来大量的阅览各处出土的旧卷和大量的书籍,太过流浮的辞藻,很多他都听不太懂。
所以他轻声又问了一遍。
不知便不知,没甚么可耻的。
“就是,一种网络游戏,是日...呃,是扶桑?”
“我知道日本。”他嘴角带笑,有些感动于她这种细节中可爱的体贴。
“啊,对嘛。”阑笋拍了下手弯起眼睛。“就是种之前跟你说过的游戏,用网络连接起很多台电脑,我们操控里面的角色,是日本出的,很有趣!这个游戏是专门面向女性的,所以...啊!”
她忽然意识到什么似的,猛地停住嘴,双眼小兔子一样亮晶晶的,不安地望向陆安明。
“...专门,面向女性?”
过了许时,他偏偏头薄唇轻吐,缓慢重复了一遍那几个字眼,声线低沉顺滑,听不出心思。
“......是。”
阑笋的小脑袋又低下去了。
“也就是说...里面几乎都是...男性角色?”
陆安明艰涩的吐着字眼,将阑笋缓缓放倒在地板上斜卧着凑近她,鼻息喷洒在她裸/露出的肌肤上。
“......”
她不敢搭腔了。
“阿笋...”他缓慢的出气,指尖滑过她睡衣的领口,在锁骨附近徘徊着,却完全没与众望所归的下滑。只是停留在那里,感受着她肌肤因紧张而起的轻颤。“你怨我走的太久吗?”
凉滑温柔的声音在液中流淌,远远地,阑笋似乎闻到一股芷草的幽香。
“我、我从没怨过先生!这个只是...呃...”她坚定的否认着,一把攥住他质地奇妙的衣袂,却又笨嘴拙舌,不知道该如何对他解释现代人在闲暇时做以消遣娱乐的心态。
“...那...你莫不是...”
陆安明看她支支吾吾的着急着,忽然苦笑起来。他缓慢压低身子,与她额抵着额,混沌的眸子里沉黑晕开又凝聚,如同滴入明水的墨。
“你莫不是,不愿再与我...”“不、不是的!”
她大声地否认,忽而一偏头,用力亲吻了一瞬陆安明淡白的唇。
“...我...我很喜欢先生,一直想着你。”她趁他怔愣,小心的舔了下嘴唇,声音里是不容置疑的直率。“我一直在想一直在想,晚上做梦的时候都能梦到先生,之前先生走了的时候,因为想的太专注,还在学校的食堂门厅不小心磕了一下。我那时觉得,要是份想念能传达给先生就好了,要是先生能看见、能摸到,能理解我有多想你就好了。可是你去了天上,我不能老是这样浑浑噩噩的,要是几年以后你回来了,我把自己搞得乱糟糟的,要怎么见你啊?所以才从想你那里挪了一块小小的时间,接触这个,分散精力而已。”她像小仓鼠一样紧张的攥着双手,话语仓皇的向外蹦,丝毫没注意到陆安明忽如其来的僵硬。
“...所、所以说,先生你不要生气...”
“......”
陆安明僵在原地,失去心脏空有流水的胸腔中掀起滔天海浪,让他久久失语。
他实在,不知该说什么。
他该说什么?难道让他告诉她,他是能确实感受到这份情感,并为之受益的吗?
他无意识伸手进怀摸到那个沉甸甸的如意袋,这份重到近乎奢侈的金珂,便是她日日思念他凝结而起的最好实证。他陆安明不过是满天神佛中一个不出名的小小散仙,甚至连牌位都在悠长的岁月之中因无人祭扫而失了灵力,他究竟是前世修了多少福分,才能在此世登极之后认识了她。
岁月的更迭,世事的轮回,他近乎在这高速发展的世界中失了本尊,拖着缥缈的身影篱落在庙宇与庙宇之间,连维持自己的法力都要消散。
“啊,从来没见过的神仙!”
他印象中的姑娘挂着单纯的笑意半弯下腰,在他身前搁下了束芷草。
“嗯,虽然有点奇怪,不过...看上去还蛮灵的?希望你保佑我爸爸妈妈~对啦——还有,我想找男朋友啦!”
其实,陆安明对于她的愿望是很不好意思的,因为他原本并不是佑人姻缘的。可既然求了,他总要做点什么。
是啊,总要做点什么。
他真的...没有私心。一开始的时候确实如此。
他怎么能承认呢,当这份千百年的孤寂被人拾起,小心揣在怀里温暖着,留恋着,信仰着的时候,自己可耻的动心,甚至为之无可抑制的沉沦深陷了呢。
“...先生?”阑笋怯怯的唤了他一声。“你...你还在生气...吗?”
“没有。”
陆安明勾起个笑容,水墨一般朦胧的五官在月光中柔和着,诉说着无尽的脉脉相思。他执起阑笋的手,轻轻摩挲着她扬起的颈侧,视线流水般爱抚她。
“我不会生你气的,阿笋。
“永远不会。”
你看,我和你,还是有些区别的。
你没了我,也许难过也许困苦,可那只是一时,你总会过去、看开,在短暂却如昙花般炫目的青春之中放肆前行。可是阿笋,没了你,我一刻都活不下去。
这就是我和你的区别。
你明白吗?阿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