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安记得,自己死去了,在亲人们的环绕中平静的离去。
熙拥抱着她,父母亲牢牢握住她的手,给予她温暖与力量。她一生看不见听不到,是通过肌肤的接触感知周遭的一切,当然,还有舌尖与鼻端的味道。如此便已足够,足够让她明白家人有多爱她,生活有多美好。可是,当死亡临近,指间的触感越来越淡,温暖渐渐远去,灵魂不可阻挡的脱离驱壳,被拖进一片无处着力的虚无。安安知道,她再也无法守在家人身边了。
安安努力的感知四周,熙曾经说,死去之后她就可以看可以听了,她想,至少在离去之前,让她亲眼见一次家人,听一听他们的声音,哪怕她的灵魂就此消亡……,然而,四周死寂一片,甚至连原本她赖以生存触觉与味觉都消失了。
安安平生第一次感到不安——在她死去以后——生前,她一直生活在家人们无微不至的呵护中,甚至从未独自一人过。时刻有人在她的身边,让她知道,他们有多爱她。
他们时时保护她,不让她接触任何阴霾,虽然她生活在黑暗寂静中,却一直觉得世界是美好光明的。她承认自己有些天真有些傻,可她不笨,她知道有光明就有黑暗,但从没有人肯让她去接触,他们要她幸福快乐,开开心心的过日子,那她就开开心心的过。她知道她的家人看着她开心,他们也就开心了。她懂得,她比其他孩子多拥有太多太多的爱,虽然她认识的同龄孩子寥寥无几,却足够她了解自己无法像那些孩子一样回报这份爱,唯一能做的就是活得开心甚至任性,在家人营造的环境中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公主,那是对家人唯一的慰藉。
熙曾说,死亡并不是人生终点,安安死后会在天国里等着大家去找她。安安一直没有告诉熙,慢说人死后理当尘归尘土归土,即便真的有灵魂与死后的世界,她也总觉得自己死后该是先下地狱的才对。虽然熙从来没跟他提过地狱,她也从来不问,可是她虽然是盲的,却可以通过指尖阅读,知道的远比熙以为的多,至少她是这样觉得。
地狱这个词就是她在一本书里触到的,是有贪念而犯错的人去的很可怕的地方,究竟有多可怕,她不知道,那时熙来了,她匆匆把书放回去,熙不想她知道的,她就不知道。
她得到太多,能够给予的却太少,据说神是公平的,设若当真为此坠入地狱,她也觉得心甘情愿。何况她并非众人以为的乐天知命的好女孩,她有好多好多的奢望——无法实现的会令家人闻之伤心的奢望——只是从来不说。
她想看看家人的样子,听听他们的声音,还有,哪怕更辛苦,也想活得再稍微久一点,多陪伴他们一段,至少让她长大,让熙看看长大的她是个什么样子……如此如此多的会令爱她的人心心酸难过的愿望呢,所以,她从来不说。
没想到死亡当真不是终点。安安此时感到不安,不光因为无边的虚无死寂,还因为在这五感屏蔽般的死寂中逼近而来的浓浓恶意,令她窒息的恶意,又夹杂了缠绵的冤屈与愁怨,勾的人满心的恐惧中竟泛起一丝同情怜悯。她想,这或许就是地狱的气息吧?不等安安想清楚,那浓重恶意便将她裹挟的密不透风,意识在窒息中彻底沉寂,坠入无边的深渊。
十五岁的前一天,安安死去了。她想她还是让家人伤心了,尽管包括她自己在内的每一个人都知道她的生命将止步于十五岁之前。
安安清楚知道每个爱她的人心中从未说出的痛楚,他们把她想得那样好,深恨不能让她拥有健康的身体。然而尽管有遗憾,安安却从不后悔投生在这样一副身体里,当命运给予她远远超过期望的幸福,生活每一日都似美丽梦境,值得为之付出一切,那么当一切结束时也就没有理由再去伤心。
此时安安所思所想,再也无法告知家人,她向无边深渊坠落而去,怀着淡淡的不安,以及更多的无畏,与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