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画堂春 (繁,H)--两心相许

庆娘一向心细,早早地便备下了兰汤,还放了活血疏络的药材。她一进了浴桶,便恨不得整个人瘫在里头才好,那热水顺顺地漫过肌肤,淡淡药香萦绕鼻间。博珍此刻方觉得自己从骨头到肌肤没有一处不酸痛的。松懈下来以後,那真是半分都不想动弹了。

以前皇兄跟她说,行军在外,极度疲累的时候,能像马儿一样站着就睡着了。她还当皇兄和她开玩笑,现在想来,直到自己亲身经历了,才知晓此言非虚。

泡的几乎都起皱了,挣扎着从浴桶出来,昏昏沉沉的。却强撑着和庆娘说,带她去厨房看看,给驸马准备一些好菜色,又指挥着女婢去地窖里搬一坛上好的葡萄酒。

庆娘看着她困顿得睁不开的眼睛,还有如小鸡啄米一般不断耷拉下来的小脑袋,真是又可怜又可爱。忍着笑,将方才李冲派人来传送的消息给她说了一遍。

她这才知城外恶战已然将尽,周本、柴雍两位主帅已经带领大军入城了。几位副将却还领了一队人马追杀残敌去,约莫要第二日才能回返。

“好贵主,驸马爷大抵明日才归来。您且放宽心,好好睡一觉。”听到这话,暂态便疲惫得再也撑不住,连晚饭都没有用,便一头栽在榻上睡了过去。

五更刚过,她却是这时醒来了。这回便是要好生打扮了。可是坐在铜镜面前,她真是被吓了一跳,自己的容貌何时变得这般粗糙?

光艳玉容仍是白皙的,但是却叫阳光晒得发红了些,又被风吹伤,连洗面的温水碰在脸颊上都有丝丝的疼痛,手更是不用说了,拉弓射箭,布满细小的伤口。还好昨夜庆娘为她脸和手都厚厚地敷了一层宫中秘制的润肤膏脂,否则,大抵会更惨不忍睹。

战场的确不是女子该来的地方。厮杀的情形太过激烈血腥,风沙肆虐又昼夜颠倒的生境,即使她平素并不是特别在意她的容貌,但终究是爱美的。这一战,却是将她容貌折损了一半。

思量再三,最终还是开启了妆奁里的脂粉盒子。平日的她,肌肤胜雪吹弹可破,擦了脂粉还嫌污了颜色,今日是不得不用了。

细心地扑了一层素粉,又为自己描了一对春山眉,迤逦含烟,青翠动人。略略满意,又捡了他赠予她的一枚鸽血红华胜插入乌黑发丝间。这样,长歌应该看不出来了吧?

又忙忙地选了一套新做的橘红色镶兔毛的衣裳,对镜自揽,生怕哪里出了差错。

却听到庆娘在外头唤她,“贵主,周大人,柴大人过来和您请安。”

忙忙地离开了妆台去见客。两位中年武将皆是恭敬地行了礼,她忙忙地避开又回了个半礼,口称当不起当不起。

两位大人自然是对她极力夸赞,什麽女中豪杰,天家贵女风范的。她却无心回应,耐着性子听完,斟酌一会儿又低声开口,“两位大人,不知追逐残军的士兵,可回来了?”

回应她的却是沉默,她有点心慌,周本的声音很是低沉:“沈副将……他……”

“怎麽?”

“他,没回来。”

“沈将军率部追杀残敌,对方顽抗,及至逃奔的散兵收拢归来之时,才发现将军没了踪影。他性子高傲冷烈,怕是不肯做俘虏的。”

言辞之间尽是可惜,可她听着,却觉得荒诞,一时连惊讶痛苦都不曾有。

长歌性烈不肯为俘,但不做俘虏也未必就要战死。他也许只是迷了方向,也许,也许还有生还的可能。

已然遣了人去寻找,然而突厥大军并未全然退去,甚至还有本事阻击,那些寻人的军士也不敢走得太远,一日之内,徒劳无获。

她自然是不愿意相信的。匆匆告别了两人,也不管是否失礼,便牵着惊帆一路奔到了城墙边。

数日前,她第一次来到这里,是为了抵挡突厥的袭击,为了保住大後方;可是,他都回来了,却说找不着他?

就在这个地方,昨日她射了一箭。那锋锐的白羽箭射倒了偷袭他的敌人。她站在墙头,看着他杀入敌军之中,威风凛凛,意态清冷的卓绝,简直如同出鞘的神兵利器一般。

她还记得追风在他驾驭下不疾不徐转的那半圈——彼时来不及注意,如今想来,却仿佛有光在他盔铠上流动。

那是她见到他的最後一面吗。

想到这一出,她便觉得胸口被什麽利器挑戳一下,尖锐地疼那麽一瞬,随即又恢复成麻木。仿佛这念头只是一个残酷的猜想,而绝不可能成真。沈长歌怎麽会战死呢。

他是沈长歌啊,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玉面阎王,大楚天子的左右肱骨,也是她楚博珍的夫婿。怎麽可能会不见呢?

可便是这麽看着,她心里也会突然晃过一个念头——他若是真的不在了,他的身体会在哪里?没有人可以找到他,没有人能带走他。塞北的风那麽冷。冬天的时候,积雪能没过膝盖。他一个人留在这里,会很冷的,也会很孤单。

闭上眼,满满的都是他。他们之间要说浓情蜜意,倒也不全是彻底的一帆风顺的相知相依,可是就因为中途的波折,才越发的刻骨铭心。

她可以再嫁旁人。可是世上还有谁能比沈长歌好?从容貌到才德,她有过这样好的郎君,便很难再为旁的儿郎心折了。

这一刻,她忽然觉得自己差不多已然把此生走到了尽头。最美的年岁上,遇到了最值得欢喜的那个人,那麽她最好的一篇已然写完了。

今後还会有的漫长一生,也不过是一曲歌的余音。

好冷啊。她收紧了披风,眼中酸涩,几乎要落下泪来。

惊帆站在一旁,却是突然打了个响鼻,不停地蹭着她。“惊帆,你也觉得他会回来的,是吧?”

然而惊帆只是不断地蹭着她,仿佛异常焦躁,马蹄不安地踏动着。便在这一瞬,她身子突然绷紧了——她有一种奇异的预感,耳中听闻的一声马嘶,仿佛预兆着什麽。

她真是蠢,沈长歌当然活着!旁人不敢深入腹地,她却可以!

她激动地抱住惊帆的头,骏马的鼻息喷在她手腕上,暖暖潮潮的。

“惊帆!你和追风是兄弟对不对!”她立刻翻身上马,眼泪终於落了下来,“你是不是可以知道追风的位置?他在哪儿?带我去找他好吗惊帆”

早听说过用久的战马通人性,尤其是与主人心意相投。但是,她的惊帆终究比不得战马,然而此刻,她宁愿相信,惊帆一定能把她带到他身边。

惊帆一声长嘶,迳自向西北方直冲而去。她一惊,她一样防身的东西都没有,莫说遇到突厥士兵,便是遇着狼,都没法子自救。

但是她完全不怕,满心里只期待着,惊帆,一定要带着我找到长歌!

跑出了多远,她是不知晓的,跑了多久,也无法精确的计量。惊帆停下的时候,却已经是日暮时分了。红日悬挂在青黛的远方山脉,将天边云霞都染成了温暖的颜色。

然而这一处所在,屍首纵横,显然是经历过一场恶战的,远处依稀传来兽的呜咽嘶叫。

她跳下马背,大声喊道:“沈长歌!沈长歌!……沈……长歌阿兄!”

沙堆中,隐隐传来一声呻吟。

她跌撞着跑过去,他仰面躺着,双目紧闭,面色温润,竟似是睡着了一般。跪坐在他身边,扶起他身体,让他的上身靠在自己怀里。

头脸脖颈皆无伤处,他的脸洁净得全然不像是经历了一场恶战。夕阳照着他密长的睫毛,挺直的鼻梁和有些发青的嘴唇,她手臂加力,使劲儿抱着他,他的肩甲硌着她的腰腹,生疼的。

猛地打了个哆嗦,伸手将他手腕抓了,也不顾腕甲坚硬,便去摸他脉搏。她紧紧掐住他的手腕,一时之间竟而惊喜得险些落下泪来。指尖分明传来一下下有节律的搏动。他还活着,不过是昏过去了。

“傻姑娘,没事……”

他费力地睁开眼睛,声音还含着那麽一丝嘶哑。但在她耳中,宛若天籁。

她眼泪滴落下来,一颗颗的滚烫,从他的皮肤一路烫到了心上。抬起手抚摸她的脸颊,却痛的倒吸了一口气。

她连忙抱紧了她,却觉得手肘上一阵刺痛。刺着她的,正是沈长歌的护心镜,可那护心镜不知被什麽东西大力击打过,竟然碎了。

当时的他,该有多疼呢?

她掏出马鞍下的一瓶丹药,颤抖着给他喂下去。然後滚烫的唇便落到了他的薄唇之上,没有任何技巧,只是这样近乎绝望的吻着,含吮着,眼泪流到他们交合的唇瓣上,尝出了一点点淡淡的咸和苦。

她哭得像个小姑娘,满脸通红,发丝衣衫淩乱,然而在他眼里,比任何时候都要动人心弦。心中满满地涨着欢喜,又有点酸疼,揽住她的腰便加深了这个吻。

丁香被他缠着绞着,听他一遍一遍地说没事了,没事了。然後松开唇瓣,极尽怜惜地吻乾净她每一滴眼泪。

“沈长歌,我欢喜你!”她捧起他的脸,认真地一字一句地说道,“既然娶了我,我便要你心里头一世都只有我!”千般手段在所不惜,这郎君是她的。谁都别想将属她的宠爱分走。她要他和她好生过一世!不许他和别的女子好,更不许他早早离开她。

他眼眶湿润,几乎要落泪,巨大的欢喜冲刷着他的心房,博珍,博珍!他的博珍,他的小公主,说她欢喜他!

几乎想狂奔呼啸,然而他只是更加抱紧了她,听她说,“长歌,长歌阿兄,博珍很欢喜你,所以,你不许离开我!”

他只笑着又吻了吻她的脸颊,“哪里舍得。”

他的心全在她身上,岁岁年年,还有许多好时光要与她一起度过。想到这里,他不禁又笑了一下,也许,比此刻的欢悦和乐,要更引人。

兜兜转转,她竟又到了身旁。此後春深几许,再也比不上她眉间那点笑意。

“你最好是。”她骄傲地抬起了下巴,“罚你来做我的剑术师父。小时候拒了,现在,我得讨回来。”

“博珍,”他忍着笑,目光灼灼盯着她领口微微袒露的一片凝脂玉肤,“我的剑法不是最好的。枪法才是。”

她不解其意,看着他越发暧昧的笑容,和一直盯着她饱满胸口的目光,不仅脸色绯红,面如霞染。

“你……”她作势要打她,却被他握住拳头,又是深情一吻落到唇上。暮色荒野上,一对璧人交心缠绵,旖旎得几乎令人落泪。

“博珍,我也欢喜你,很早、很早以前就是……”

情深不知何处起,相思方觉海非深,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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