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的时候是在一张舒适的床上。
说实话,自离开甘泉宫去勘察黄河决堤情况,再后来跑荆州领兵突袭打仗,她都再也没有好好的休息和睡在如此舒服的床榻上过。
撑起身,沉沉的黑发滑落肩头,不可避免的看到自己的盔甲已卸,衣服也换了,一袭浅蓝的深衣,胸部隆着,显然裹胸已除,如果没有感觉错误,她甚至还被穿了件报腹,就不知道是什么花色的了。
门扇开启声传来,某个侍女模样的人进来看到她后,立刻转身跑了出去,还嚷着她听不懂的语言。
世界上的语言千千万种,她所学的十数种于外交有用的语种间,还真没样发音吐字的。
屏风后传来脚步,转出陈策,同样卸了甲,一袭藏青深衣难显风流,而是极为成熟内敛。瞧见她,带着淡笑道,“靖王怎么会变成女人了。”
她面无表情的看了他一眼,“本王要梳洗。”衣冠不整见人,不是她的习惯。
他张口奇怪的语言,马上几个侍女捧着水盆镜奁进来,态度恭顺无比的替她洗漱梳理。
他完全不回避的立在一边看着。
她一个眼神都不给他,在侍女企图帮她梳出女性的发髻时抬手挡了一下。
侍女们立刻望向他,他点了点头,侍女们才收回手。
她动作十分别扭把自己的头发束成男髻,其实并不好看,不过没人在乎。
让所有人退下,陈策坐到床榻侧面窗户下的胡床上,推窗看着外面的绿意,好半晌才回头对着她道:“我倒真没有想到你会是女人。”算是对他之前的失礼致歉。
她完全不理解,以两人的立场而已,她能活着必然是因为他需要用拿去和皇帝交换什么条件。怎么还会如此和声细雨的闲聊,“我也没想到你不杀我。”
他很直接:“我是陈家的养子,他们早年在进行南疆的异族清洗时,杀光了我全家,把我留了下来。”很是无所谓的被靠着窗户,一张脸笼罩在阴影里,“其实类似于我这样的养子,陈家有很多。”
她辨别不出他的长相上有如何的不同处,只是他的语言实在很特殊,与南疆的数种特有语言的语音语调极为相似。“然后你打算做什么?”她安静的问。
他仰起头,去看房屋里竹子的屋顶,表情有点茫然,“我原是计划要灭了陈家。”停顿一下,望向她,“然后去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她漠然以对,很久以前,她也曾有过这样的想法。
他微笑,“京城有个人给了我很多很多的钱,希望我可以杀了你。”歪着头上下打量了她许久,“虽然我不太明白为什么,据说他是你母族的族长。”
全身有点发凉,这是什么时候的事?难道说母族在她大婚上下毒并不是唯一的选择,甚至还有南疆这边的伏笔?
他边回忆着边浅笑:“于我没有损失,我答应了。他便派了人过来帮助我掌权,成为了家主,要求是一待你大婚,立刻要想尽办法杀掉你。”笑容满面的补充:“哪怕陪上陈家所有的老小、兵士和在南疆的一切。”
她默默的压抑住胸口泛起的疼痛感。这么多年了,再一次证实温柔的母妃想杀她,仍是忍不住的五味杂陈。“那你怎么没下手?”撇开头,她不愿意眼里露出任何脆弱的可能性被其他人看见。
他耸肩,“我又不是任人操纵的傻子,邸报上有你中毒和你母族的全诛。我很好奇啊,十分想问问你到底做了什么。”他双手摊开后搭在窗台上,“陈家已是诛九族之罪,我现在只是想满足我的好奇心而已。”
她不想和他说话。
他兀自猜测:“难道是因为你的女人身份?”想到什么一笑:“还是你根本不是靖王,只是个代替品?所以在被利用完后需要灭口?”
她额角一抽,有点想拍死他,他以为汉宫里面可以随心所欲的李代桃僵吗?
母妃从小叮嘱她不能露下体还一直吃着药,如果不是书画和看过真正男人的构造,她根本不知道自己不是男人。连把脉都分辨不出性别的药,该有多毒……
母妃一族是寄了多大的希望在皇兄身上,将她当成了最大的棋子和弃子。
即使为了皇兄,她心甘情愿,可在得知这一切的出发点都是为了保证皇兄的皇位,而她最终的结局就是被毒杀或者谋杀,总也是有那么一丝委屈的。
那么玉软花柔的母妃,那么温柔拥抱过她,轻言细语述说着有多爱她的母妃,眼里心里其实都只有皇兄一人吗?
陈策那边安静的瞧着她,忽然拍掌一笑:“看样子你也不是很混得下去的样子,干脆和我去浪迹天涯吧。”扯着唇笑得嘲弄,“身为陛下最宠爱的靖王,还是嫡亲的弟弟,要是被人揭穿是女人,哪怕陛下再维护你,也是要治你欺君之罪吧。”
才不会!皇兄爱她!她瞪他,“闭嘴。”
他哼笑,“敢对一个王爷下毒和动手,你觉得会只有我这个杀招吗?”站起身来,他叉着腰低头看她,“我瞧你领兵也是个心思缜密厉害的,何苦委屈自己陷入死局,为自己活一场又如何。”
她默然。
他随意的展了展肩膀,“我打算四处去游历,如果你有兴趣可以同去,又或是离开,都请随意。”说罢,就像是已经满足了自己的好奇心,潇洒离开。
她迟疑了一下,站起身往外走去。
是一所普通的三进院子,几个侍从和几个侍女来来往往的收拾着东西,显然是准备远行。每个人见到她也只是恭敬的行了礼,并不阻拦。走到马厩处,果然看到了她自己的马匹和准备好的数辆马车。
她沉默的盯着那马半晌,难得的犹豫了。
陈策的话语太有诱惑力,伪装的确太辛苦了,即使有着皇兄的爱和保证,她也对将来无法完全确定,实在是太多变数了,她的性别就是一道可怕的引线。
第一次,她有些迷惑了,未来就这么下去了?她没有身为女人的自觉性,可也知道和皇兄这般下去,是有孕育的可能的,那时该怎么办呢?
皇兄说要迎她为后,可她又怎么懂得如何坐好那个位置?她擅长的毕竟只是靖王,只是靖王这个男人的角色。
可她要是一走了之,皇兄怎么办?
那仿佛获得全世界的满足的爱语依旧在耳边萦绕,心里暖洋洋的,仅仅因为想起他。觉得自己活着还有意义的,也因为他。
为了他,她可以继续充当靖王,可她真的不知道若是有了孩子后,该怎么走下一步。
若是皇兄执意迎她为后,又要拿什么去堵全天下人的嘴呢?尤其是如果有心人借此制造混乱和反叛,那么还有什么更多的精力致力于整个国家的发展?
垂下眼,她看到自己的双手在微微的颤抖,心里急切渴望着回去,快点回去,想要见皇兄,只要见到皇兄,那么一切风雨都会被那宽厚的肩膀所遮挡,她也再无须胡思乱想患得患失。
可理智呢,却在坚决的反对着。怎么可以所有可能发生的苦难都让皇兄承担,她不能逃避,她要勇敢的面对,既然选择了要与皇兄走下去,她就要更坚强,这一次,还得成为一个能与他并肩齐驱的女人才行!
她沉思默想许久,终是背着手,慢吞吞的回到后院去找陈策。
陈策正无聊的坐在走廊栏杆上,等着随从将所有的东西收拾好走人,见着她缓步过来,眉头一挑,硬是培养出来的沉稳持重家主气息被本性的活跃搀和着,很是矛盾又很是坦诚直接无比,“决定跟我走?”
她站定他面前,看着他随意的坐姿,“我和你走吧,不过我要告之陛下我并没有危险。”她的被俘消息一旦传出,她很怕皇帝会暴怒立刻下令屠掉南疆境内所有陈姓之人。
他无所谓的点头,“只要不阻碍我出行就好。”
他半点儿也没有自己是个被抓到就要斩立决的罪犯头子的自知之明。她略带稀奇的研究了他一下,斟酌了下语言,“你不怕被抓到?”
他耸肩,“陈家不是给你们随便处置了嘛,我本人又没有逆反的心和能力。”弯起个笑,他直起身,低头瞧她,“我名唤蓝策,是一名四处游历的学者。”轻松就把自己的身份给换了个彻底。
她一点也不怀疑他可以弄到新的户籍,瞧他还真不像是个想自己坐皇帝的,尽管策划把自己仇人弄死的手段带来比较恶劣的后果,也不能否认他的确没有伤害她,也并不想对她有什么不利。
“什么时候出发。”她也不再废话,“而且信使呢?”
他歪着脑袋瞧着她,一笑:“你把书信写完我们就走。”
蓝策说到做到,她的书信一上了封泥交到信使手中,两人便一前一后搭乘着外表简朴内在舒适的马车,在十数个侍从伴随下,跟出远门似的离开了这个不知名的南疆小镇。
暂时更名叫蓝九娘的刘旎无语的瞪着手里的户籍,这办事效率,她才随意定了个名字,他居然在出行的半路上,就能使唤人加急把有官印的户籍给办理并且送了过来。脑子一转,这样雷厉风行的方式和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