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堂】
阿若昏昏沈沈,珠冠垂下的珠串在满目大红里晃出白亮的残像,她觉得脑子和视线糊成一团,全身乏力,连想动动手指头都不听使唤。
不知是身下喜轿的晃动,还是那碗每日清晨都会灌下的汤药造成?
她惨笑。
阿若姓段,记在段氏族谱的名字是莲衣,衣字取自一的谐音,宣示她是段氏长女。
所以在她娘逝世、贵妾郑氏扶正後,她的名字就没人叫了,郑氏的长女兰珥只小她五天,喊她大名是扎了郑氏的心,提醒她就算更受夫宠,也是晚人一头入门的,连孩子都生的比人晚。
阿若无所谓,她习惯也喜欢人家叫她小字。
那是她生母唯一还留着的纪念。
除了这个小字,她什麽都不属於她。
嫁妆,在她十二岁那年外祖家被流放时,她娘为了打点而掏光了,也是那年,娘耗乾了她仅剩的精力,劳悴而亡。
现在陪着她出阁的父家嫁妆,份例和庶女没两样,说不定还差一点。
就连母亲生前订下的婚事,也被郑氏换了段兰珥那门表面光的门笫,怕阿若反抗暗里算计,郑氏还灌她软筋汤,禁足闺阁。
真是画蛇添足,送出去的庚帖上全名写得正正的,若赵家有心自然会过问,人家都无所谓了,阿若还会腼着脸贴上门去?嫁到宁安侯俞氏,或者都骑将军府,对她而言都一样。
嫁人嘛,不就那麽一回事,最差不过她生母那样,最好不过郑氏扶正那样。
而且薛家人口少,不用和太多人打交道。
阿若父亲官拜兵部侍郎,考虑的联姻对象以武将为主,靠段家的门笫攀不上都骑将军,於是段侍郎转将目标放在薛二爷墨玉身上。
薛墨玉不比其兄都骑将军,本身不谙武术,走的是军师路子,两年前随兄出征时遭袭,虽捡回性命却痼疾缠身,都骑将军为了唯一的亲人上书归京定居。
薛墨玉回京时一度病危,三位太医院判彻夜救治才渡过危险,之後便闭门不出,时日一久,京中开始流传薛墨玉不久人世、找人冲喜的说法,也未见将军府辟谣,故薛二虽然正值婚龄,又有胞兄撑腰,婚事却始终乏人问津。
条件好的女家不想嫁,条件不好的男方不想娶,便一直拖到两年後,才被段侍郎搭上。
她阖上眼,粗喘口气,晕眩感渐轻,感觉药效在退散,到将军府时应该可以行走了。
算计得可真好,又不像新娘上轿都是让人背,嫁娘到夫家後要跨火盆马鞍,摊在轿子走不动一看就知道人出了问题,段家可丢不起这个脸!
先别说父亲还要继续嫁女联姻借势,单说都骑将军薛铁衣,就是个不好惹的主。
想起将军府的迎亲队伍踏进来後,满院一瞬的吸气声,阿若要嫁的对象是个病秧子,不能亲身迎娶,但架不住病秧的亲哥是猛士,代弟迎娶带了整列亲兵,自沙场磨出的铁血气势镇得整个侍郎府鸦雀无声,不像来迎亲倒像来抄家。
隔着花轿还能听到轿夫身上喀喳喀喳的鳞甲磨擦声,连抬轿的都穿了甲衣,如果不是一路的鼓乐(她很庆幸不是军乐)和鞭炮声,旁观者大概会以为是军队进贡战利品。
阿若忽然笑了出来。
想想薛二的婚事其实比宁安侯府更适合她,都骑将军府只有两个主子,薛铁衣还未娶妻,没事不会进内宅,她只要伺候薛墨玉一个人就好。
阿若对物质的要求并不高,照顾病人的活计她在母亲生病那段日子也练熟了,她会好好照顾薛墨玉;就算薛墨玉命不长久,疼弟的薛铁衣也会看在她服侍好薛墨玉的份上,供养遗孀弟媳。
就在阿若计画着自己未来生涯时,花轿停了,一截红绸塞进她手中。
她钻过已打起帘布的窄窄轿门,虚软的脚踉跄一下,被旁边喜娘搀稳,一瞬振起的红盖头下出现另一双握着红绸的手,又消失在飘回的红布里。
红布底下,只有一双黑色朝靴,然而黑靴移动後,又出现一只银鳞靴紧跟着行动。
——大概就和喜娘扶她一样的姿态吧?
阿若僵硬的身体机械性地在喜娘带领下,随着司礼官行动,脑子却不断想着那双握绸的手,纤长白皙,指节分明,薄薄的皮肤下可以看见青红交错的血管静脉,随着呼吸跳动浮出。
那是她丈夫的手。
阿若终於对薛墨玉的病况有点实质感。
——那就是,郑氏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亲生女儿嫁的男人。
——京中高门眼里,没有未来的火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