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Queen cell
晨起,他会走向窗边,拉开客厅唯一对外窗的窗帘,才能让阳光局部打亮这个被黯淡的色彩长期淤闷的昏沉空间。
四十年的老公寓,采光不良,动线局促,家具和墙壁满是使用和磨损的痕迹,电灯开关布满黑灰色手纹,厨房瓷砖的缝隙卡满陈年的油渍,烧茶的铁壶底部薰得晕黄,油漆粉屑潮湿就剥落,一下雨就漏水,他和年迈的姊姊只是会惯性的拿着洗衣的塑胶盆来接水,大雨倾盆时,像钟摆一样规律的滴答声会持续整夜。
空气里仍然充斥着那个味道,那种旧报纸长时间受潮,边缘就开始卷曲,泛起黄渍的味道。
有时他会觉得这些味道也许是从自己开始散发出来的,上个月刚过了五十九岁的生日,逢九不庆生,他照例去市场口修鞋,还多磨了几双年轻人在网路上买的鞋,鞋底品质通常都很粗糙,用刀片在鞋底多加几道纹路,让鞋纹不会太平滑。
好几个钟头都一直屈身在矮小木椅上,磨完後他的尾椎袭来一阵酸麻,感觉肺叶都被这个斜度压迫的难受,花了好一段时间才直起身来,在只能颓着身体等脊椎费力撑起的这几分钟,他想起以前在乡下老家夜晚的田野边独自摸黑行走,闻到白天残留焚田的焦味和没被烧尽的稻杆弯折的弧度,就像他现在一样。
那天晚上难得买两碗牛肉面和卤菜回家,圆桌上总是放满姐姐的裁缝衣料,要在上面吃饭总得将笨重的剪刀、拉链、碎布、魔鬼毡、细小的大头针移位,今天工厂给了姊姊一批款式老沉的肉色胸罩要车上背钩,他看着交叠放在桌上的半成品胸罩,怎麽样都没办法动手将它们移开,只清走了一块能让他和姐姐对坐着吃饭的小空间。
父亲早逝,他在家里一直都是唯一的男生,这些女性用品时常都在厕所的洗衣篮、阳台的晒衣架甚至母亲放错在自己衣物里随处可见,太过坦露的存在让他只能不停在心里堆放好奇和别扭。
他和姊姊虽然各自拥有一间房,但紧紧相连,是隔音很差的传统木隔间,没有对外窗,仅靠隔间墙上方开的三个小窗通风,一点轻微的动静都听得一清二楚。
青少年时性徵如同一夜醒来,更像是必须到处寻找最隐蔽暗处,藏放写满秘密的日记本一样压抑的苦闷,慾望缺少足够的空间养分成为孵床,无从安顿,也无法从体验中采样。
家里大小事都由姊姊和母亲在打理发落,他的自我如同浸在盐水中快速锈坏的铁,成为一个沉默不擅言词、神情漠然、不懂表达的传统男人,对待每段关系都缺少深入的自觉,难以把理解建构的具体完整。
以至於独身到晚年,只能和早年丧偶、又没有小孩的姊姊继续和这栋老房子相依度日,静置在总是迟到好几天才记得撕去日历的粗钝日常里。
他开始查觉在自己的房间和使用完的浴室里,都充满着如同老旧的中药行或旧书店才有的萧索气味,镜子照映出的松弛的皮肤好像长时间置放在黑暗的木柜里萎缩的药材,白发日渐稀疏,一点一点附着霉垢似的黑斑遍布在眼周,他越来越不忍看着自己身上这些朽坏的局部特写。
不再看镜子之後,他把视线摆在窗外,开在水蓝浴缸上面,半身高的对外窗,和隔壁栋只隔着一条狭小窄长的防火巷,踩到剥落的磁砖会黏在脚底的老浴室没有抽风设施,夏天湿闷难耐,还是要敞开一条缝隙透气,为了隐蔽只能坐在浴缸的角落里快速冲洗完毕。
某一天炙热的夏夜他发现这个高度,刚好可以看见对面户楼下透出的光线,他边用肥皂搓洗双手上的油渍和黏胶,把脸贴近敞开的窗侧,那个透出鹅黄光线的空间似乎是个卧房,和他所居的公寓一样款式的毛玻璃窗是半开着,淡紫色的纱帘垂落在两旁。
突然看见一只白皙的手伸出窗外要收取挂在屋檐下的白色毛巾,第一次抓空了整个衣架大幅度晃动。
手的主人索性探出了上半身,是个金发的外国少女,柔软的长发在脑後盘起澎圆的发髻,标致的侧面线条、细挺的鼻尖,瘦小的肩膀套着一件微透出肤色的白色罩衫,胸前的两颗扣子敞开,随着她的动作隐现出桃粉色的素色胸罩边缘包裹着白净的胸线。
他知道自己应该要尽快收起视线,却不自觉的把背脊拉长试着能看得更清楚一些,他停止了动作,放在脚边的莲蓬头不断的冲着脚背。
体内彷佛尽剩最低电量的电瓶,突然接通了错误的负极,感知被逆电流贯穿,并出的火花烧熔了理智的接缝处。
後来的几个月他就会在洗澡时无法克制的窥望那个房间,看过她靠近窗边查看傍晚突然降下的雨势,回过身顺势脱下上衣,坦露出光滑的背,和朋友讲电话时手指会惯性卷着发尾,戴着耳机靠在窗边看书,偶尔跟着节奏摇摆头部,跟着哼唱几句,周六下午会传来三至四个小时的钢琴声,他会忍不住想要听清楚她漂亮的指尖创造出的每个音符。
他热衷的收集这些像审慎的挑选自己日记里的每个字,用尖端最细的镊子和不会造成损伤的力道夹起它们,放进保存液里制成专属的标本。
他也曾对自己过於诚实丑怪的欲望感到冲突惶恐,没想到活到这个岁数竟然发现自己似乎有偷窥的癖好。
他也无法归纳解释,身体里就突然被那天的画面启蒙了一种隐性的、像关键字一样精准的原生指令,入骨的需求逐渐增加密度,却也脆弱的像杂质一样无法聚合,只能放纵她在想像里盛开,让人那麽的渴望,却也那麽的不忍触及。
某一天他听来修鞋的邻居闲聊提起,她是社区教会外籍牧师的女儿,星期天会跟父亲一起上教会弹琴,他曾在星期天早晨故意在往教会的路上来回散步,有一天真的碰上和父亲一起出门的她。
她穿着素净的白色短袖连身洋装,梳着亮丽的公主头,脚上穿着桃粉色的低跟凉鞋,看着他迎面走来,一起微笑的点头打招呼,他完全不敢直视她,像一个在毕业舞会上怯场的无助少年,完全没想到还能听到自己的心脏瞬间如帮浦一样强烈推进的加速声。
和他们错身而过之後,瞬间下坠一样的失落感袭来,他很清楚,这个情况,无论怎麽看,那个笑容都只不过是对一个长者礼貌的招呼而已。
此时他总会想起某一个周末来他的鞋摊修一双黑色麂皮高跟鞋的少妇说,她要穿这双鞋参加父亲的葬礼,他每天早晨起来都会替母亲煮一壶咖啡,煮完他会惯例的坐在单人沙发上看报纸。
母亲一个小时後起床,掀开他覆盖在脸上的报纸,发现他偏过头,舌头微微翻吐,已经断了气,死亡来临丝毫不舖张的如同只是一只虫蝇坠地,满室的咖啡香还未散去,炉上的玻璃壶,还是温的。
2. Rosetta
廉价旅社的房间只有一盏橘黄的灯光,让空间清晰的部分仅存一条窄仄的缝隙。
黑暗如子宫的内衬让欲念着床,恍惚的气氛成为羊水足以孕育一切,不见光的事物,空气里飘散着各种使用习惯残留的复杂味道,细小的粉尘飞散,空调维持不舒适的低温,女孩从黑暗里缓缓爬到床边光源的缝隙里坐下,指尖如鸟喙啄开硬壳,将全身的衣物褪去。
她看起来大概也才二十出头,眉眼间下陷属於外国人的深刻轮廓,及肩柔软的金发,暗褐色彷佛种核的双眼,微微隆起小巧的乳房,平实的骨架线条,双腿间藏着深郁的密林,没有表情的凝视着他。
看起来就是一只刚破壳的雏鸟,脆弱的羽翅和细瘦的趾爪,初生的湿溽、温暖,净白的肌肤下透出细细的血管,覆着一层细软的绒毛。
彷佛此时只要纵容自己将一切褪去,像壳内的薄膜把彼此包覆在这个温暖的孵床中央,体内某种失去生机养分的事物就可以被重新孵化。
他特地花了大钱买一整个晚上,甚至挪用修鞋这二十多年来极少提领的固定积蓄,透过各种诡秘的管道,买到一个最贴近自己描述牧师女儿的外国女孩,当作涂装自己浓稠欲望的素模。
她如此年轻无瑕,含苞一样稚嫩,对照着自己的身体如老朽的腐木,长着一层松弛的厚藓,感觉胸腔里的肺叶都羞愧的萎缩,呼吸开始短促紧绷,身体一直僵硬在一进房就坐定的藤椅上,双掌放在膝上不自觉的加重力道,深陷进膝骨的两个凹槽中,根本提不起勇气起身妄动。
时间闪逝,他始终低着头没有动作,旅舍外面就是热闹的夜市,让室内的暗沉安静开始干扰进窗外的杂讯,低温让女孩盘起腿,拉开被单裹住身体,本来蜡般凝固的表情开始困惑,从喉咙几乎用气音低低的说了一句:
「40 minutes have been over。」说着一边抓起一搓头发顺开发尾的分岔。
他听不懂英文,女孩索性自己起身,单膝跪地伏身在他面前,伸手就往他的裤头探去,他惊吓的立刻用力抓住她的手腕。
「Please not hit me!」女孩马上惧怕僵硬的任他抓着双手侧倒在地上,脸埋向地毯,整个身体都蜷缩起来颤抖的低喊。
「别怕!别怕呀!我没有要做什麽。」他像念给自己听一样慌张的撑起身,额间满是冷汗,感觉握在手中的手骨没有任何份量。
看她从披散脸旁金发的间隙中,投射出被惊吓雏兽一样不信任的眼神,他放轻手的力道,谨慎的慢慢蹲下,明知彼此无法沟通,他还是学她摇起一串银铃似安抚的说:
「别怕,别怕。」
过了一阵子她终於将肢体放松,拉好散乱在地上的被单重新裹回胸前,感觉她的肌肤乾燥冷凉,便伸手替她把被单覆住她整个露出的双腿,她眼底的困惑更深,刚进房间那种机械式的冷漠替换上有些茫然无措的神情,收起双腿抱着膝盖,将下巴托靠在膝上。
他注意到她的脚掌,职业习性的观察,修长的脚形,骨缘清晰的脚趾,足弓的弧度很正常,适合半弯或圆型楦头的鞋,接着发现她的小拇指外边侧都有磨擦红肿的痕迹,一看就知道是她脚上那双廉价不合脚的高跟凉鞋造成的。
他明知道自己花钱买了她,成为供给这条城市底下分支的暗流继续拓宽的投资者之一,此刻心里涨满的怜惜显得虚情无用,但还是起身拿起她放在床边柜上的衣服,用动作示意她可以穿回去,等女孩乖顺的把衣服穿上,便开了门继续用手势引领她出门,一穿上鞋站起身,她果然又为了站稳,重心稍微摇晃了一下。
出了旅社的门,外面的喧闹跟短促闪烁的霓灯,让在房里本来像流沙一样凝滞的时间,开始流动,冰凉的皮肤接触到空气的湿闷让他松了一口气。
他继续快步的走,看到鞋店就稍微停伫,拿起一双女鞋检视做工和材质,绕了快一个钟头找到他满意的店之後,带着她走进去,让她在试穿椅上坐下,因为迟疑睁大的褐色双眼不停的跟着他的每个动作,眼前马上就摆满好几双款式不同、圆型楦头的鞋。
从左到右排开有素面杏色的皮鞋,金属头质面、脚跟部分半搂空的橄榄绿低跟鞋、褐色豹班点缀黑色蝴蝶结的娃娃鞋、脚踝绑带的苹果红高跟鞋和雕着细花纹的牛津鞋。
他费了点力气才蹲跪在她面前,将她脚上的鞋脱下,捧着她的脚掌在手中,感觉足弓的弯弧和自己虎口的掌缘恰好的嵌合,彷佛就是她最理想合脚的鞋,心里不自觉触发了一阵无可命名的激动,双手慎重的承受这双脚像专注的摸骨师,渴望可以念出她每一段骨节的读音。
他找来会说简单英文的店员,对女孩说:
「挑你喜欢的,要买几双都可以。」
她稍微举高视线正眼看了他几秒,孩子气的把两个脚掌抬起、脚趾交叠前後晃荡,细细的扫视过眼前的每一双鞋,之後伸出左脚套进那双苹果红的高跟鞋,偏过头轻抿了一下嘴唇似乎很满意,便把右脚也穿上,把两支脚踝的绑带都系好之後,稳当的站起身。
他看着那双鞋毫无缝隙的承接住她的脚,软适的皮面顺依着脚形的缘线包覆,完美的与脚後踵贴齐,预留脚趾最适宜的活动空间,像钥匙滑顺的卡入每一格锁芯。
她向前走了几步,每一步都一寸寸矫正回复她本来该有的美丽仪态,衬托她的高挑、均称,他今晚第一次笑了,像为了蜂后忠诚的献出身上唯一能拔除生命的毒针一样满足。
在回程的路上她仍然抓着他的手腕,在接近旅社的最後一个路口分开,她行走的速度变得安稳轻快,和来这里之前的找不到支点似的摇摆颇脚完全不同,让他在心里暗自的希望这双鞋,可以陪着她一直走,走得很远。
在离开之前,女孩用印着刚刚旅社名字的原子笔,抓起他的手心在上面写下一串草写英文之後,再从口袋里拿出一支草莓口味的棒棒糖塞到他手中,把手心摆回他面前,对不熟识英文单字和已经很久没碰这种甜腻玩意的他,这两样东西像在旅程中得到的新奇纪念品。
「萝赛塔。」
她使用中文,一个字一个字音韵圆滑方正的说,名字最後一个字刻意弹舌的发音,听在他耳里像她当场就发明了一个新的音阶一样迷人。
下了计程车,走回熟悉的街景,日常的味觉触感全部醒了过来,一步一步坚实的从一场恍若经历一场远行的遭遇里归回原位,他带了两人份的豆浆和葱花咸饼回家,对着刚起床的姊姊说了一句趁热吃,便转身走回房间。
打开房门,里面依旧充满着也许再也不会消散的萧索气味,每个不被光线眷顾的角落都像一个个逐渐发黑的洞,他不想脱下这身衣服,似乎还留恋着夜晚真实入住梦境时自己的仪态。
他连袜子都没脱,便侧躺到床上,从口袋里拿出那只棒棒糖拆开包装,看着手心上那串美丽的符文。
「萝赛塔。」
轻声的启唇,最後一个字他也模仿已经录制到记忆深处的发音,刻意的弹舌,却觉得自己永远,永远,都无法再唱出她口中的音阶。
他将棒棒糖放入口中,嘴里满是像含入一滴瞬间就挥发的香水一样香甜的味道,他闭上眼睛卷动舌尖,深深的品嚐,彷佛,在吸吮她的脚趾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