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岁前,陆云宴与母亲住在山中一座寺庙中。古寺深幽,偶有几个香客上山,其余时间只有余僧侣梵唱念诵之声在山林间回响。
母亲总是在抄经,日月不辍,有时母亲也会到一个小小的佛堂,对着泥塑彩绘的菩萨双手合十,口中低喃,让一百零八颗佛珠在手中走过一次又一次轮回。
每当这个时候,她就抱膝坐在长廊,歪着头看古旧木板曲折盘旋的深浅不一的纹理和自己缓慢变换位置的影子,眯着眼感受素洁如雪的繁花和百年菩提的枯叶随风飘落在脚趾上,听闻檐下乳燕娇啼,便一同翘首等着那一对黑背白腹雌雄双燕在黄昏暖光中翩跹归来。
那时她心里总是隐隐揣着期待,无所事事的日子极为难熬也愿意去等,她期望哪一天母亲终于舒展了那双细长雅致的眉眼,回头,看到一直坐在身后的自己,语调温柔地招手:“云宴,过来。”然后娓娓道来那段掩于唇齿的岁月。
她其实都懂,母亲写经时字里行间,铺毫收笔中的欲语还休,嗓音深处竭力压抑的悲恸哀愁。
但在那个她心里圈画的期限中,那一天没能来临。母亲的目光吝惜于施舍于自己,从来只有堂上的菩萨冷冷与她对视,与她对峙,不死不休。
她对自己说,我不再等了,我等够了。
寺中的一切总是太清寂,如同画壁上面目如生绝美无伦的神佛一般永恒凝固在了某一个时刻。她则像一只困于囚笼中小兽,爪牙未齐,孤立无援,就睁着惊惧机警的双眼向四周低低示威咆哮。
不再等了,总有一日,要远走高飞,永不回头。
承丰五年的那个寒冬,她照常爬上俪山山顶,青青松柏犹俊秀,孤峰断崖下,云海苍茫无涯,烟波浩淼,远山明灭。
呆了片刻,天空下起雪,漫天梨花与飞絮共舞,洋洋洒洒。她不想走,朝半空中吐出一口口白气,呵气为霜,仿佛肺腑之间都荡涤着一股凛冽冷风。
她玩得兴起,忽听见有“簌簌”脚步声,好奇地踮起脚尖看。有一人穿着玄色斗篷正沿着石阶向上走,见到她,取下风帽,看起来不过二十多岁,面容英挺,眸似寒星,鬓若刀裁,长身玉立,笔直如剑。
“你在这里,云宴。”他轻声道。
她拧着小小的眉头思索了片刻,也不作声,脚步悄悄向后挪了一下。
“我是你舅舅,上次见面,你还在侯府,不过两三岁,如今不记得也是正常。”他顿了顿,脸上仍是沉静的神色,大步跨过剩余的几级台阶,站在她面前道,“山上风雪大,先同我回寺中吧。”说罢从斗篷下拿出一件火红狐裘,半蹲下身,为她系上。
“这是我用在漠北猎的红狐来做的,幸好做得大,没料想云宴十岁身量就那么高了。”她能感到他小心翼翼地屏住了呼吸,像对待一件易碎的器物般,收敛了力道手上的动作刻意放得轻柔。
狐裘尚温,想来是一路上他掩在自己斗篷下,捧在怀中,生生用体温捂热的。
陆云宴睁着那双幼鹿般湿润黝黑的眸子,盯住他肩上薄雪和墨色长眉,忽然鬼使神差般伸手虚虚抚上他端正鬓角,旧时光影回溯,年轮无声拨转,有画面重重叠叠若隐若现。她瓮声瓮气地说:“我记得的。那时也是下了很大的雪,你给我折了一枝梅花。”
这下倒是他怔住了,可随即眼底明亮温和的笑意就无声地铺陈开来,那种喜悦如此纯粹,将满天飞雪融成一陂春水,嗓音沙哑暗含柔情,“是啊,小时候别人一近身你就哭个不停,只许我抱,常常是我抱了你去府里看梅花。”他站起身,弯着腰垂首问道:“要不要我背你回去?”
“不要,我可以自己走。”她摇摇头,粉团般的小脸上有莫名的羞赧和气恼,又嘟囔了一声踢飞路上一粒小石子:“我现在不是哭包子了。”
雪霰交下,天地俱白,她一路在前面小跑,像一团跳跃的明媚火焰。而他一身玄黑,脚步不疾不徐,却始终跟在她身后。
陆柘在寺里小住了几日,待到他要离开的那一天,她早早在山门前等候,手中把玩着一枝红梅,待他来时递过去,“给你,我清早去梅圃摘的。”
“多谢。”他接过,细细端详了一下,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一个玉佩,当作回礼。
陆云宴摆摆手,没接过,那双葡萄似的灵动双眸轻轻眨了眨,有狡黠的光芒一闪而过。她指了指他手上的样式朴素的铁扳指,说:“我要这个。”
他的眉头不自觉微微皱起,“玉佩比这个扳指要金贵多了,而且这个我用了一段时日,有些旧了。”
“不,我就要这个。”
“寻常小姑娘哪里会喜欢这个?”话虽这么说,他却把扳指从拇指上脱下,放在她手上,漆黑的双眸注视着她,深邃辽远。
“那你记好了,我不是寻常小姑娘。”她以指腹轻轻婆娑过扳指布满斑驳伤痕的表面,冷峻刚毅,沉敛凝重,像极了它的主人,然后像是对待绝世珍宝般把它藏入怀中。
“你还会再来看我吗?”
“会的,若是边关无战事,我得空便来。”
“万一太久我又忘记你了呢?”
“不碍事,我会让你再记起我的,等到年岁再长一些,就不会忘记了。”
“可我不想再等了。”
“云宴,你想说什么?”他的目光一瞬锐利起来,似要看穿她心中所想。
她向前走了几步,手指不停地绞着衣摆,小脸上的神色却是无比执拗。
“你想跟我走?是不是?”他声音里带着冷意,多年喋血沙场淬炼出不怒自威的气势。
“是。”她重重点头,像是担心不这样用力这份承诺便不作数一般。
陆柘换了商榷的语气说道,“若你觉得寺庙过于清寂,也可以下山走走,或者是搬到将军府住也行,府中也只有管事和仆役……”
“舅舅,你明白我说什么的。”她仰起小脸,眼睫微颤,“我想要跟着你,不是换个地方等你。”
他皱眉,脸色阴沉,“这是胡闹,我不会答应,你娘也不会……”
“我们用藏钩戏来决胜负好了。”她出声打断,伸出两个紧握的拳头,“我一只手里藏有梅花瓣,你若猜出,那我再也不提这件事;要是你输了,你就得带我走。”
半响,他扶额叹气,遮掩了眼底层层涌动晦暗不明的情绪,“真是怕了你了,软硬不吃,又不知天高地厚。”
“右边吧。”
她缓慢地张开右手,光洁手心空空荡荡。
“愿赌服输,不许反悔。”末了她又可怜巴巴眨着眼地补充,“万一我做错了事,你可以教训我,千万别不理我。”
陆柘颔首,语气中带有不自觉的宠溺纵容,“好,去同你娘说一声,行李从简,我在此处等你,给你两柱香的时间。”
“半柱香都不必啦。”她做了一个得意忘形的鬼脸,蹦蹦跳跳着绕到柱子后拎出一个包袱。
她明白是陆柘让着她。
从前常听闻寺里僧人说,那檐柱上所雕的怒目神龙并非凡物,或许哪一夜风雨大作,它便会破壁登空,直上九天。
远处风烟俱静,天山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