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只有两件事情能改变人的性情,一件是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一件是经得一番悲情酝酿家破人亡,战鼓雷雷,马鸣嘶嘶。阿黛沙赶到偏殿的时候,见到的,是自己母后冰冷的尸身,那地上一瘫红得发暗的血,仿佛那祭祀时屠宰牛羊洒落一地的喜庆。
可不就是喜庆么?她看着那一堆围着偏殿的敌国军士,满身战甲,溅满鲜血,一个个犹如那打地狱里爬上来索命的修罗,哦,不是犹如,他们就是修罗!还有那人群簇拥着气宇轩昂的旧情人,对他们而言,可不就是喜庆?!
她的心底恍如天塌了,哦,她们回鹘的天也塌了,至此之后,他们已成了中土的附庸,要向他们俯首称臣,卑颜屈膝。在她心心念念想要说服王父嫁给这人的时候,这人又做了什么?他带领着骁勇善战的勇士,用鲜血叩开了回鹘的国门,用铁蹄践踏回鹘的土地,自己在其中,又担当了什么角色呢?自己亲手,将罪恶引进国门,自己不知深浅的任性,使那满神赐死了她所有的亲人,至此,天底下,真就只剩下她茕茕一人。
她的眼圈红了,里面布满血丝,仿佛有滔天的怨恨,满心的自责,又仿佛,那种来自魂灵身处的疲惫让她什么力气都没有了。她走到母亲瘫软在台阶的尸身前,将手轻轻扶上她母后既往清澈的眼眸,轻声诵念着归天辞,回鹘语拗口冗杂,往往听得人不厌其烦,但是眼前这少女念着,却不知为何让人心生通彻。不过,当事人可就痛彻了。
今日自己尚能为母后祭天,他日里,谁人能为自己念一阙归天辞?
她冰冷地望向人群中的青年统帅,束手就擒,她不是畏惧死亡,只是希望,自己能为王父王母做些事后再来长眠,回鹘皇室的人已死绝,谁来为养育她的王父王母铺就通往天上之国的阶梯?
张豫霖在看到阿黛沙的时候也惊呆了,他没想到,三年前那不辞而别的异族女子,竟然就是回鹘王的独女,而他,如此利用一个痴情女人的爱情,来成就自己所谓的功业,未免也太过卑鄙。阿黛沙远远撇过来的那一眼,犹如那冬日里刺骨的寒风,冷飕飕地直直刮入他的心底,他动了动嘴,想解释些什么,最终什么也没吐出来。
远处跌跌撞撞跑来一个扎着小辫子的小男孩,鬼灵精怪好不可爱,像极了与他初见那一般的阿黛沙,虎头虎脑的,只见他“阿姆,阿姆”的,蹒跚跑到阿黛沙面前,“哇”的一声,哭倒在她母亲的怀中,却不想阿黛沙一反常态,冷漠地将他推开了。
镣铐戴上阿黛沙纤细双足,枷锁围上她的脖颈,张豫霖有心放他们母子离开,奈何大庭广众,实在不好动手。更何况,他虽说是统帅,上头还有一个统率三洲的统领!只得再做计较。
他对那众人交代这小孩与阿黛沙无关,看那长相应是中原人士的走失的儿子,自己一见心知面善,就由自己带去照顾一番。众将士虽心知其中必然有诈,但也皆震摄于张豫霖的威势,唯唯称是。
旗开得胜,班师回朝,狼虎之师,全军上下都陷入了回家的喜悦,快马加鞭,不过十日,阿黛沙与那张豫霖一道,便到了京都。
张豫霖将那小男孩带到身边,时不时和他玩耍,套取消息,这名唤阿谬沙的男孩倒也不怕生,只是有一点烦人,吵着闹着要他阿姆。将那零零散散的消息整合起来,张豫霖得出一个惊人的结论——这小孩,很可能就是他的儿子!
张豫霖更是愧疚,心中挣扎几番,偷偷摸摸地去往那阿黛沙求证,阿黛沙只是冷哼一声,并不理他。张豫霖吃了闭门羹,灰溜溜的走了,他嘱咐那牢头,好生伺候,舍了些金银,便在外去开始了自己的营救心上人的算盘。
另一方面,张豫霖被那阿谬沙闹得不行,心想反正都会被救出来,便将那男孩送到了他阿姆的身边,自己在外联系着人手,打点着方方面面。
万事皆有变数,那牢头的儿子是个好赌之徒,欠下巨款,得知自己父亲看守着一批回鹘月氏来的俘虏,便打起了主意。那异族女子在这京都可是能卖上高价,姿色不错的就更是稀贵。合着阿黛沙在内的一干女子,只剩了几个姿色不行的,其他的卖得干干净净,虽然阿黛沙被卖时带上阿谬沙,掉了些价,然而她姿色不错,却是为他得了不少钱银。
那牢头被自己儿子做的蠢事吓呆了,这要被查出来,势要被诛九族啊,连夜拖家带口逃向了那南边的瘴气之地,故而等那张豫霖过来偷梁换柱,却是发现梁啊柱啊全然不见了,包括那牢头!此事完全没有下文了,虽然他差人暗中寻访阿黛沙母子,却是全无音讯,不知所踪。
等到那张豫霖再找着阿黛沙,却是已是五年之后了,当年的阿谬沙也长成了一个半大孩子,不过,他是在那阿黛沙以前不懂的“青楼”接到母子俩的。。。
他自是有心让她进张家大门,而一方面阿黛沙避他若蛇蝎,一方面,他那一品诰命的母亲大人,也是不会同意的。
他在那府外找了住处将两母子安顿了下来,隔三差五差人送来钱粮用度,好在那阿黛沙虽恨他至骨,却并不拒绝他的接济,这让他心底又生了些希望。
他给那阿谬沙改了中土的名字张建山,入了户籍,在那弱冠之年,还给他定下了“啸忠”的字,总归也是希望,自己的血脉,不至于与自己的国家为敌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