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没破晓,苍白的月孤零零地挂在青灰的天边,隆冬的晨雾厚厚地盖住了一整条街。
李水生像往日一样捅开煤球炉时,禁不住打了个寒噤。
冷,真的冷。
上海的冬天虽不比北方那样直接霸道,却是另有一种刁钻,湿重的寒气往人身上的每一道毛孔里钻,直把人的骨髓都冻结成冰。
他忽然想起来,今朝好像是冬至。
怪不得这样冷。
背后蓦地一沉,就被披上了一件外衣,水生回过头,看见女人温和的眉眼,心头一暖,唤了一声,“阿幸”。
周幸娣垂下眼,柔柔地一笑,手脚麻利地拿起抹布擦起桌椅来。
幸娣是个苦命人,在家乡时,因为家穷,才十几岁就被迫着嫁了个半死不活的痨病鬼,婚后还不到半年,丈夫便死了,幸娣被夫家了赶出去,无奈只好改嫁,谁知道不满半年,那新婚的丈夫却又是一脚踏进了阎王殿。
从此以后,幸娣便背上了一个克夫的坏名声,人人都觉得她晦气,避之不及,她不得已,从家乡出来,为了糊口而轮换着在不同的人家做帮佣,做了许多年,在三十岁那年去到顾家时,遇到了水生。
那年他刚满十七,还是个半大不小的少年,却已经在顾家呆了五年多,他从没读过书,也没什么大的志向,但是聪明机灵,总能够把自己的份内事做得漂漂亮亮。
幸娣在厨房里做事,水生偶尔会到厨房来帮忙。
幸娣手巧,能做一手好点心,水生吃过了一次,在不做事的时候,也常常找借口到厨房里来蹭吃,他的嘴巴甜,吃了她的东西,就能说许多讨人喜欢的话,幸娣表面上从来不接嘴,心底里却是欢喜的。
她每次做点心,总不会忘记给他留一份,有时候,他不过来吃,这一天便好像总缺了一些什么。
两个人这样日渐熟悉起来,不过那时候,她大约还只是把他当弟弟来看待,从没有过其他的念头。
毕竟,她大了他那么多。
说不清这关系是如何变质的,似乎是在某一个冬天的下午,她害了伤风,烧得迷迷糊糊,水生过来了,给她喂了药,又替她绞了毛巾来敷额头。
幸娣忽然开了话匣子,对着他絮絮叨叨地说起自己那些陈年旧事,她是压抑得太久了,说到最后,连自己都觉得聒噪。
水生却在边上默默听着,一声都没有打断她。
他去握她的手时,她有些诧异,本能地往后退缩,他似乎也有些羞愧,僵硬着,却仍坚定地抓着她的手,她想要抽离,忽然对上了少年那双黑亮的眼睛,她又心软了,周身都没了力气,只好软绵绵地任凭他握着。
他正处在萌动的年纪,她又实在寂寞得太久,一旦赶上了恰好的时间,就迫不及待地一道堕落了。
要好的时候,恨不能时时刻刻腻在一起,但也不是时时都好。
他们的关系仍不太明朗,幸娣是没有勇气完全接受这半大的少年,却也舍得完全和他撇清关系。
再后来,顾家被一场大火烧了个干净,万幸的是两个人还捡了条命出来。
外面不比在顾家,只要干活,就有得饱饭吃,处处都在打仗,处处都乱,两个人总是饥一顿饱一顿,像两片浮萍般始终没个能够长久安栖的去处。
许多年过去,从战前到战后,两个人终于存了一些钱,摆了个早餐摊头,算是安定了下来。
这是起早贪黑的买卖,早晨起得再早,都没一刻能歇的时候,睡意朦胧着,像两个陀螺一样转到这里转到那里。
豆浆是提前一天磨好的,要倒进大锅里再煮沸,油条和大饼都要现做现炸,收钱,找钱。
这样的生活日复一日,庸常,却也充实。
一直到现在,两个人仍是没把关系说破,却仍是在一起。
这就是顶难得的事情。
这会儿,天都没亮,一个主顾也没有。
水生打了个哈欠,边揉面边看着迷雾茫茫的街。
忽然有个人影自雾里隐现,慢慢的走近了,是个瘦削的青年,穿了一身灰,厚重的行囊背在身后,也是灰的,整个人几乎和这灰蒙蒙的冬雾融为了一体。
水生不由的停了手上的活,怔怔地看他。
他走到他面前,水生闻到一股冷森森的雪味,也看清了他的脸,倒是干净俊俏,却也像是在雪里面浸过一般没有温度。
他要了碗豆浆,一份大饼油条。
水生道,“不好意思,要等一会。”
他点了头,在长凳上坐下,从外衣口袋里拿出一包烟,点了一支抽起来。
水生手头在忙着炸油条,眼睛的余光却总不能朝他的身上移开,直到把第一批油条捞起来时,他忽然如梦初醒。
水生丢下了那一锅沸热的油,三步并了两步走到他身边,像是要确认般盯着他看了又看,终于一脸肯定地叫了出来,“小暑……你是小暑。”
他正吸着烟,默默看着远处雾蒙蒙的长街,被他一喊,转过了头来,有些茫然地看着他。
没等他开口,水生又耐不住性子地补充,“不认得我了?我是水生,李水生。那会儿,我们住一间屋子。”
他看了他一会儿,突然捻了烟,出人意料地笑了,“认得。从前我们好像还打过架。”
水生松了口气,也笑了起来,“总算记起来了,不然我还以为认错了人呢。”
其实他们从前也称不上是顶要好,但好歹也是整个少年时期朝夕相处过的。
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又重新碰见,他不能不感到激动。
“对了,这些年,你在做什么?”他又问。
小暑平静地道,“在这里呆过两年。后来,又去参了军。”
“你是被抓壮丁抓过去的?我听说去的,没几个人能活下来。”水生说出口来,才觉出这话的不妥来,他有些尴尬,小暑顿了顿,却只是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没人抓,我自己去的。能活,可能是运气好。”
少年时,他总是不声不响地绷着一张脸,却还不至于没有温度,现在脸上倒是带上笑意了,却觉不出暖,眼睛也像被一层雾霾罩住了,虚晃晃的望不到底。
这时,幸娣端着豆浆油条送过来,水生对她笑道,“阿幸,这是小暑,当年和我住一间屋子的。”
幸娣腼腆地对他笑了笑,又回去做活了。
小暑微微笑,“你和幸姨,过得不错。”
水生有些不大好意思地红了脸,想起什么来,打趣着问他,“你呢,总不会还想着烟云小姐吧?”
托了年少时那一次打架的福,他依稀还有些记得他对她的暗恋,所以拿来开个玩笑。
小暑没有应,全不认得这个名字一样,神情淡漠疏离。
水生一怔,“你不记得她了?”
小暑一笑,淡淡答,“早不记得了。”
水生脱口,“从前,你可是……”话到了嘴边,他还是打住了,笑了笑,没有再说下去。
从前的事,孩子气的事,早已经过去了那么久,现在再拿出来说,的确是没什么意思。
小暑也不再响,专心一口油条,一口豆浆地吃喝起来。
天光微亮,雾散去了一些,第一批食客陆续的过来了,闹闹哄哄地围在摊子前了。
幸娣一个人忙不过来,水生对小暑说了声,“我去忙了”,又一路小跑着回到了油锅前。
小暑吃完早点,站起来,把钱压在碗底,走到水生跟前,“我走了。再会。”
水生被主顾们团团围着,忙得不可开交,应了一声,想起什么,又朝他大喊,“有时间你再过来,我们好好聊聊。”
小暑回过头,朝他挥挥手,笑着点点头,“好。”
*
晨雾渐渐散去,火红的太阳升起来,天一点点亮了起来,是个晴好的冬日。
街边的咖啡厅里,有人坐在靠窗的地方喝咖啡。
小姑娘又挎着竹篮子,边走边卖起花儿来,十二月份,时令的花儿是腊梅。
北风在呼呼地刮,地上结了层薄薄的冰,小囡们穿得鼓鼓囊囊的,在太阳底下踩着冰滑来滑去,追逐嬉闹,偶尔有一个跌倒了,趴在地上哭个几声,被同伴们一招呼,又立即爬起来,再度投入到了游戏当中。
投降后的日本兵爬上爬下地在拆大街上的碉堡。
现在,被战争所毁坏的生活终于又逐步回归了本来面目。
小暑慢慢的走,到了苏州河边。
藻绿色的河面风平浪静,太阳光酥松地铺洒在上面,像一层银粉,几条大船静静地靠岸停泊着。
也有一些刚从早市回来的主妇挎着菜篮子走过,笑嘻嘻地在谈论今朝夜里要裹什么馅的汤圆,烧些什么小菜。
他的头有些发昏,好像这些景物都不大真实,只有停下脚步,靠在桥边的围栏上吸了支烟,才又继续走。
这样漫无目地的,就到了从前常家修表店所在的那一条街。
他循着记忆,又走到了常家门前。
修表铺的招牌早已经被取下,门也紧闭着。
他在门口立了一会儿,要离开时,门忽然被人推了开来,从里冷不丁地窜出一个人来,是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儿,生得大眼浓眉,虎头虎脑。
看见小暑,他一怔,神情有些疑惑,刚要开口来发问,门又一次开了。
这回,人还没出来,清脆的声音先响了起来,“你真是没脑子,钱都不拿,出去买什么呢。”
小暑笑,叫了一声,“小枝。”
梳着长辫子的姑娘捏着钱立在门边,一瞧见他,立即呆愣住了,俏生生的脸蛋红了半边,说话也不顺溜起来,“哎。你……你回来了?什么时候的事?”
小暑点头,“今天凌晨下的火车。”
男孩儿默不作声地看看两个人,眉中央逐渐地扭起了一个结。
小枝推了他一把,把几张钱塞到他手心里,不耐烦地道,“你愣着干嘛,还不快去买面粉,晚上不想吃汤圆了?”
男孩儿这才回了神,慢慢地走了,却是走一步顿两步的,满心不情愿的样子。
小枝笑着招呼小暑,“别去管他,先进来。”
一进门,他就闻到了一股香烛味,正中间的桌上摆了一对香烛,供着水果糕点,地上放了个布垫,还有一只火盆,里面堆满了锡箔纸折的元宝。
“刚才那个,是我的远房侄子小路,他家里人都不在了,所以前两年跟着我们一道回来了。”小枝背对他,边倒着水边说,她转回头,看到小暑在看着供桌,她的眼睛也移了过去,“冬至夜要祭祖。噢,你还不知道,爹是一年半前去的,生的肺病。临死前,他还惦着你。”
小暑有些发懵,尚未来得及接受老常的死讯,小枝把一杯水放到他的面前,自己在椅子上坐下,又续道,“那次你走了之后,我们也立即赶了凌晨的船回了常州老家,在那边呆了两年多。”
他听她说着话,点了头,眼睛仍盯着那对蜡烛跳动着的火苗看,忽然起身跪到那块布垫上,磕过了头,才又坐回原处。
小枝看着他磕完头,又带着笑把头支在了椅背上,“好了,我都说了,你说说你。”
小暑淡淡道,“参了军。战争结束后,就回来了。
她笑了,“你还是这么少话,”又问,“以后有什么打算?”
他摇头,“还不知道。可能随便寻个事。你呢?”
小枝叹了口气,“老家的姑妈写信过来,让我过了年回去相对象。爹临走前,也是希望我嫁人。但是小路……怎么样,我都不能丢下他不管。”
大门忽然被重重地推开,小路喘着粗气怒气冲冲地立在门口,“谁要你管,你高兴嫁给谁就去嫁给谁!”
不晓得他在门口站了多久,冻得一个鼻头都发了红。
小枝一怔,见他两手空空着,便皱起眉道,“怎么你没去买面粉,一直杵在门口?算了算了,等等我自己去。”
小路涨红脸咬着牙,一字一句憋出来,“你听着,我又不是你儿子,不用你挖空心思护着。”
小枝睨着他,仍皱着眉,语气却是淡淡,“你怎么搞的,今天吃了火药了?”
她这么任他站着,不再去睬他,自顾自披上了一件外衣,站起来,对着小暑道,“我出去买点东西。你坐一会儿,晚上留下来吃汤圆。”
小暑站起身摇摇头,“不用了。我这就走的。”
小枝挽留了他两下不得,只好作罢。
她忽然想起什么来,说了声,“等一下。”就急急地跑到了里屋去。
小暑看看小路,这男孩儿仍涨红着脸默默地站着,一副欲哭不能哭的样子。
他收回了眼睛,又把目光投向了别处。
小枝喘吁吁地拎了一个小箱子回来,交到他的手上,“爹特地关照我,要是你回来,要把这个给你。”
他打开箱盖,却是从前那一套修理钟表的工具。
小枝拿了块布,替他把箱子表面的灰尘擦拂干净,“不论有用没用,你先收着吧。再怎么样,也是爹的遗愿。”
小暑点头,接过箱子,道了别,走出了常家。
*
天地是红的,落日是红的,连河水也是红的。
所有东西都像被浸在了血水里。
人都不再像人,全七零八碎地散在地上,这里一条腿,那里一只胳膊,还有半个脑壳。
有人大喊了一声,他抬起头,就看见了一把明晃晃的刺刀。
小暑皱着眉醒来时,天还只亮了一半。
头痛欲裂。
闭了眼,眼前仍是那一片刺目的红。
他按压着太阳穴,慢慢起来,朝脸上扑了冷水,对了镜子撩开额角的头发。
那一处藏了道狰狞的疤。
痛是早不痛了,但一摸到这疤,就好像又回到了行尸走肉般的那几年里。
他擦干脸,拿了工具箱推开门,与早晨的太阳光一道扑面来的,是来之不易的庸常生活。
好在从前跟着老常学的这门手艺还没有忘记。
修表摊摆在租屋门口的槐树下,他修钟表,也修别的东西。
忙的时候一刻不停歇,不忙的时候,他也会自己找些事做,例如,把个完整的东西一点点的拆卸,再慢慢的组装起来。
一个冬天就是这样过去的。
到了一月底,纷乱的雨雪连着下了好几天,放晴的那天一早,他是被喜鹊的叫声吵醒的。
傍晚,他要收摊时,忽然听见了一阵轻微的哭声。
墙边蹲着一个才六七岁的小姑娘,生得瓷娃娃一般,一张小脸冻得通红,脸上泪痕未干,两根羊角辫儿也散了开来。
不知道是因为什么缘故蹲在这里,她的身边也没有大人。
隔壁的点心铺新蒸的一锅包子刚刚出笼,她眼巴巴地看着那一团团的白雾,咽了咽口水,又垂下了头去。
他想了想,过去买了两个来,到她面前去。
小姑娘不接,仍只是眼巴巴地看着。
他说了声小心烫。
她终于接过来,咬了一口,还没咽下去,她扁了扁嘴,又哭了两声,奶声奶气地道,“我寻不到家了。你帮帮我回家,好不好。”
小暑一怔,她已如背书般的背了个地名出来,又眼巴巴地望着他。
他刚一点头,她立刻破啼笑了。
他帮她寻家,小姑娘自己倒是叽叽喳喳地说了一路话。
“我叫安安。”
“惹了姆妈生气,她打了我,我也生气,就跑出来了。”
“姆妈总是生气,一生气,就要打我手心。”
那地方也并不难寻,问过了几个人,拐了几条弯,没费什么力气便找到了。
这巷子很窄,一大一小两个人并排走,也得微微欺身。
下了好些时日的雨,好容易迎来个晴天,每一处窗前便都像挂万国旗般晾满了各式各样的衣服,随了料峭的春风猎猎作响地翻上翻下。
安安说了一声,“到了。”就跑跳着冲到了一个门口去。
弄堂里的屋子全都大同小异,窄窄的一道门,推开来,也无非就是挤和乱。
这一家的门前只晾了一件洗得发白的蓝旗袍,已经干了,随风轻轻地曳着。
他心里一乱,莫名地盯着多看了几眼。
已把她送了回来,也该是要走了,他要走时,安安忽然又跑上了前来,小手怯生生地抓住了他的衣摆,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前面。
小暑转过头去,正对上一双眼睛,他的脚底便像生了根般,一动不能动了。
她寻孩子寻得心力交瘁,两个眼圈哭得通红,蓦地一瞧见他,整个人也像是被定住了,不能动,亦是哑了。
安安看看她,又扭过头去看看他,眨巴着眼睛不明就里。
一阵风吹过来,把个搁在窗台上的铝皮罐子吹落了下来,又咕噜噜地朝前滚了一路。
末了,还是她先回了神,俯身拾起了那罐子,又朝他笑了一笑,“好久没见了,小乡下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