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小暑饿昏过去之前最后的记忆是一双眼睛。
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眼睛,藏在细密齐整的乌黑刘海下,黑的部分太黑,白的部分又太白,仿佛在一张一翕中,就更替了昼与夜。
他没有力气思考太多,饥饿已经蚕食了他大部分的意志,好像又有一种错觉,有这双眼睛的主人在身边,那么就这样昏睡过去也不会死,之前强撑了那么多天,就是害怕一睡就再也醒不过来。
而现在,终于可以放心地昏睡过去。
*
小暑醒来时,是和衣躺在了一张柔软的床上,他这辈子都没有睡过这么软和的床。
身处一间明亮齐整的小房间,四周围亮堂堂暖洋洋,舒服得他连动都不想动,甚至忘掉了饥饿。
门忽然呼啦一声被打开,一个四十多岁模样的中年妇人走了进来,头也不抬,就把手里的一大碗饭菜嘭地一声搁到桌上,看见他醒着,立即十分冷淡地对他说,“醒了。先把这碗饭吃了。等等去见烟云小姐。”
这女人说话的嗓音不大,但是硬邦邦毛剌剌的,没半点人味,小暑连半个字都没听进去,一双大眼却直勾勾地盯着桌上的那碗饭菜。
是一大碗冒尖尖的白米饭,饭上盖着油汪汪的一层炒鸡蛋和肉片。
小暑咽了两口唾沫,猛地跳下了床去,抓住那碗饭,连筷子都没用,就用手抓着风卷残云般地吃了起来。
那中年妇女皱着鼻翼,抱着手,在旁边又鄙夷又怜悯地看着他吃饭,仿佛在看着一条脏兮兮的狗。
小暑扒完了最后一粒米,依然意犹未尽地舔着碗底的菜汁,那妇女终于看不过去,扔了块毛巾在桌上,“别舔了,快擦擦手跟我走。以后天天都能吃饱饭。”
小暑跟着中年妇女走出房间,穿过像幻境一样富丽堂皇的走廊,又穿过阳光充足的花园,不少正在干活的下人停下手中的活计好奇地观望着他们,有几个还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小暑一直深深埋着头,看着自己那双千疮百孔的布鞋,倒是那女人朝着他们很不耐烦地一挥手,“该干什么的干什么,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
小暑只是漫无目的地跟着女人走,他头脑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最终要去到哪里。
他们两个人在这间大得要命的宅子里不知道拐了多少个弯,终于,他被女人带到了一间房间外。
女人轻轻地敲了敲门,“烟云小姐,我带他过来了。”
许久门内才响起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噢,周嫂,带他进来吧。”
周嫂拧开门,对着身后的小暑说了声,“你跟我进去。”
这是间装潢雅致的小客厅,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暖丝丝的甜香,小暑不习惯这种香薰,登时忍不住打了个喷嚏,隔一会儿,又打了一个喷嚏。
一阵清脆的笑声响起,小暑擤着鼻子抬起头来,看到那双眼睛的主人翘着二郎腿懒洋洋地坐在一张西洋皮沙发上。
顾烟云穿着一身浅蓝色的阴丹士林布学生装,两条油黑乌亮的辫子垂在胸前,一对眼睛也是漆黑明亮。
在小暑有限的人生里,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
感觉到烟云的目光漫不经心地在自己身上扫视着,他就一直低着头不敢抬起来,光能看得到烟云脚上那双发亮的丁字皮鞋。
小暑脚上一双本就破烂的布鞋破得见了底,一件布衫脏得看不见原本的颜色,那些暗红,是在纱厂里挨打时擦在上面的血,那些黑的灰的,则是在露宿街头时从脏兮兮的地上蹭上去的,撕裂的袖口耷拉着,那是前几天在垃圾桶里跟野狗抢食时撕破的。
“你是哑巴?”许久,顾烟云忽地无聊地问了一声。
小暑抬起头来,一和烟云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对视,心里一慌,脸儿一烧,连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烟云饶有兴味地观察他,又问了一声,“我问你话,你是哑巴吗?”
小暑赶忙摇了摇头,垂着眼睑,一本正经地道,“不是。我不是哑巴。”
烟云怔了半饷,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哎呀,你个小乡下佬倒是有意思。”
小暑忽然抬起头来,攥紧了拳头,冷冷地看着烟云,“你再说一遍。”
烟云撇了撇嘴倨傲地笑道,“哟,吃饱了饭,小乡下佬脾气还挺大的。”
听到这句话,小暑像只皮球一下子泄了气,手指松了开来,一字一顿地说,“我不叫小乡下佬,我叫小暑。”
烟云似笑非笑地点点头,“小暑是吗?我知道了。”
她说着,一双纤纤玉手顺手拿起了搁在边上的一把桃木梳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梳起自己的发梢来,忽然毫无预兆地把那梳子朝着周嫂身上猛地扔了过去,一对柳眉倒竖起来,“我带回来的人,你不知道帮他洗洗干净换身衣服再带过来吗?”
周嫂被吓得连连称是。
烟云镇定了一会儿,忽地站起了身来,抱着手走到不知所措的小暑身前,淡淡地问,“你想吃饱?不想再流落街头?”
闻到她身上散发出来淡淡的香气,小暑又紧张起来,但仍然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烟云的嘴角朝上略扬了一扬,眼睛却不经意地瞥了旁边的周嫂一眼,“那好。做我的人,就必须守我的规矩。我顾烟云平生最讨厌的,就是那些吃里扒外的东西。”